夏禹国,江南省,青阳县。
七里乡政府办公大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深沉的夜色中,窗外暴雨如注,狂风裹挟着雨点疯狂拍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雷声滚滚,仿佛天河倒灌,要将这浑浊的人间冲刷个干净,却怎么也洗不净这栋楼里弥漫的陈腐气息。
二楼党政办主任办公室里,灯光昏黄且不稳定,随着雷声偶尔闪烁。屋内烟雾缭绕,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潮湿的霉气,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呛得人几乎窒息。
“方东望,现在是晚上九点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字,你是签,还是不签?”
说话的男人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满脸横肉,衬衫扣子因为肥胖崩开了两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护心毛。他手里夹着一支快燃尽的软中华,眼神阴鸷,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死死盯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年轻人。
此人正是七里乡的一把手乡长,朱大山。在七里乡这片地界上,他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掌握着财政大权和人事生杀大权,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站在他对面的方东望,今年二十五岁,省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长相斯文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镜片能看到那双略带惊恐却深藏倔强的眼睛。此刻,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领口。放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在微微颤抖。
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七里乡富民茶园项目二期工程验收单》。
在那白纸黑字的表格下,是一张要把方东望送进监狱的“投名状”,也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方东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但喉咙里的干涩出卖了他:“乡长,按照程序,工程验收需要监理方、施工方和审计所先签字,最后才轮到我们党政办核对盖章。现在这上面除了您的批示,其他栏目全是空白,甚至连验收日期都没填,工程款却已经违规拨付了百分之九十。我这个字……真没法签啊。”
“啪!”
朱大山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震得茶杯里的水花四溅,那巨大的声响仿佛惊雷一般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炸开,吓得方东望浑身一颤。
“程序?在七里乡,老子就是程序!老子就是规矩!”朱大山猛地站起身,肥硕的身躯像座肉山一样压过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唾沫星子喷了方东望一脸,“方东望,你别给脸不要脸!当初你个穷学生分到乡里,爹不疼娘不爱,被分到水利站去守大坝,是谁把你提拔到党政办副主任的位置上?是我!怎么,现在翅膀硬了?想跟我讲原则了?让你签个字这么费劲?这笔钱是为了给乡里突击搞绿化,应付上面的检查,特事特办!出了事我担着,你怕个鸟!”
方东望低下头,避开朱大山那吃人的目光,心中却是冷笑连连,那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出了事你担着?这话骗鬼去吧!
谁不知道那所谓的茶园项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几百万的扶贫款在账面上转了一圈,最后全进了朱大山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开的皮包公司里。山上统共就种了几百棵早就枯死的树苗,连像样的坑都没挖几个。现在市里风声紧,听说要有巡视组下来暗访,朱大山急着补手续平账,这是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想找个替死鬼啊!
只要自己签了这个字,将来东窗事发,朱大山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说是底下人审核不严,瞒着领导乱搞,甚至可以说方东望与施工方勾结贪污。到时候,坐牢的是自己这个没背景的小办事员,在外面逍遥数钱的是他朱大山。
这就是官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自己,就是那只被摆在案板上,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的虾米。
“乡长,这字我真不能签。这是原则问题,也是底线问题。”方东望抬起头,语气虽然软,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只有读书人才有的轴劲,那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垂死挣扎。
朱大山怒极反笑,把烟头狠狠摁灭在那个价值不菲的玉石烟灰缸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他朝门外喊了一声:“马波!死哪去了!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门开了,党政办主任马波一脸谄笑地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刚拧开盖的依云矿泉水,这水在乡里可是稀罕物。
“乡长,您消消气,气大伤身。小方毕竟刚参加工作没几年,书生气重,胆子小,没见过大场面。”马波走过来,把水递给朱大山,转头看向方东望时,刚才那副奴才相瞬间消失,脸色变得阴冷无比,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东望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领导让你签字那是对你的信任,是把你当心腹培养,把你当自己人看。你看你,这点觉悟都没有?赶紧签了,别让乡长寒心。今晚乡长在‘满庭芳’定了包厢,特意给你摆了庆功酒,带你去见见世面。只要这笔落下,以后这乡里,有的是你的好日子,副科、正科,那还不是乡长一句话的事?”
这就是典型的红脸白脸戏码,一个唱黑脸威逼,一个唱红脸利诱。
方东望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个人,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体制内,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朱大山是这里的天。如果不签,今晚恐怕走不出这间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隐约能听到那个身为协警队长的朱大山侄子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暴力威胁;就算今晚能混过去,明天就会被以各种理由停职、穿小鞋,甚至被发配到最偏远的水库去守一辈子大坝。
可是签了,那就是万劫不复,就是把牢底坐穿,家里的父母还得背上贪官家属的骂名。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方东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像是有一根钢针在疯狂搅动,剧痛无比,眼前的景象都开始出现了重影。
“签!给老子签!今天你不签也得签!”朱大山失去了耐心,把一支沉甸甸的派克钢笔狠狠摔在方东望面前的验收单上,墨水溅开,像是一朵触目惊心的黑色血花。
就在这一瞬间,方东望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一道电流击穿了灵魂,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了一下,色彩斑斓的光影在他视网膜上疯狂跳动。
剧痛之后,是一阵诡异的清凉,仿佛醍醐灌顶,那股凉意顺着脊椎扩散到双眼。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看向朱大山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像是被一道定身咒定在了原地。
只见朱大山那原本油光锃亮的脑门上,竟然凭空悬浮着一团漆黑如墨的气团!
那气团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沥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破败、绝望的气息,正在疯狂地吞噬着朱大山原本仅存的一点点红色官气。黑气顺着他的天灵盖往下流淌,如同黑色的毒液,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死亡的阴影里。那黑气翻滚着,咆哮着,中间甚至隐隐幻化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那是被他坑害过的百姓的怨念?
这是……什么东西?幻觉?是因为太紧张出现的幻视?
方东望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过去。
没看错!绝对没看错!那团黑气依然存在,而且还在不断翻滚,中间隐隐透出一股暗红色的血光,那是一种不祥到了极点,预示着牢狱之灾与大凶之兆的结合体!
“死气!官运断绝,牢狱临头!”
方东望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无比清晰,无比笃定。他虽然不懂玄学,但身为农家子弟,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过“望气之术”,据说能看穿一个人的气运兴衰。朱大山头顶这玩意儿,比所谓的印堂发黑要恐怖一万倍!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或者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人才会有的气象!
这是大厦将倾、彻底完蛋的征兆!
方东望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如果朱大山马上就要完蛋了,那自己现在签字,岂不是等于在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的前一秒买了船票?那是自寻死路啊!
必须跑!绝不能签!哪怕今天被打死在这儿也不能签!
“还不签?发什么呆!”朱大山见方东望盯着自己的额头发呆,眼神发直,以为他被吓傻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就要去抓方东望的衣领,“老子抓着你的手签!”
方东望看着那只伸过来的胖手,在他眼里,那仿佛是一只从地狱伸出来的鬼手,缠绕着浓郁的黑气,一旦被抓住,就会被拖入深渊。
电光火石之间,强烈的求生欲让方东望做出了决定。
他突然双手死死捂住右下腹,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哎哟——!痛!痛死我了!”
这一嗓子把朱大山和马波都吓了一跳,朱大山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方东望顺势倒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只大虾米,浑身抽搐,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这倒不是完全装的,刚才被吓出的冷汗、巨大的精神压力加上突如其来的脑部剧痛,正好派上用场。他在地上翻滚着,撞翻了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乡长……我……我阑尾炎犯了……痛……救命……”方东望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那样子就像是下一秒就要疼死过去,“好像穿孔了……要出人命了……”
朱大山愣住了,狐疑地看着地上的方东望:“你小子少跟老子装蒜!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犯病了?”
“真……真的……前几天就一直隐隐作痛……我不该硬撑着……啊……”方东望在地上打滚,声音虚弱,指甲在地上抓出了痕迹,“好痛……我要死了……救命……”
马波有点慌了,毕竟是在乡政府大楼里,这要是真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尤其是现在本来就风声紧。他凑到朱大山耳边小声说:“乡长,看样子不像装的,脸都白成那样了,全是虚汗。要是真死在这儿,晦气不说,要是把警察引来,咱们这事儿……万一被那个来暗访的巡视组听到风声……”
朱大山厌恶地看了一眼像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的方东望,又看了看那团黑气(当然他自己看不见),心中烦躁到了极点。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真他妈晦气!关键时刻掉链子,真是个废物!马波,叫救护车!把他拉到县医院去,你跟着去,盯着他!等他做完手术醒了,让他把字签了再死!不签字,就算是在手术台上也别让他下来!”
“是是是,我这就打120。”马波连忙掏出手机。
方东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透过指缝,最后看了一眼朱大山头顶那团令人窒息的死气。那团黑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竟然幻化出一张狰狞的鬼脸,正对着朱大山狞笑,仿佛在倒数着他的末日。
朱大山,你的官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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