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一道清冽的少年声音，不算高昂，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院里的嘈杂。
谢大宝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道。
一个少年拨开人丛走来。
他约莫十二三岁，身量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但依旧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改的衣裤，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已然能看出未来的俊朗轮廓。
他的唇线抿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人时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冽。
此刻他的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水，用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和威严，直直地射向那暴怒的谢大宝。
“谢大宝，丫蛋爹娘刚走，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欺负一个七岁的孩子？谢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少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得谢大宝的气焰顿时矮了一截。
“陈、陈铮？这……这是我们老谢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管！”谢大宝捂着额头，色厉内荏地叫道。
被称为陈铮的少年冷笑一声，他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各位叔伯婶娘都看着，谢大宝抢摔孝盆，还要动手打刚刚失去双亲的堂妹，这是什么道理？”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显然不少人对谢大宝家的吃相也看不下去，只是碍于情面或不想惹事不敢出声。此刻被陈铮点破，指责的目光纷纷投向谢大宝。
谢大宝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的血还在流，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陈铮没再看那嗷嗷叫的堂哥，目光先落在被吓得怔住、小脸烧得通红的丫蛋身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扫向院里最有话语权的老支书和几位老人。
“老支书，”他开口，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谢家婶子年前救过我妈的命。现在她家这样，丫蛋，我家养。”
不是商量，是陈述。
院子里静了一瞬。
谢大宝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陈铮！你算老几？你说养就养？她可是我们老谢家的人！”
陈铮这才缓缓转过头，又看向谢大宝。他的眼神很静，却让咋咋呼呼的谢大宝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她不愿意跟你。”陈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们刚才，也不是真想养她，是想抢她家最后那点口粮和这房子地基。”
一句话撕破了遮羞布。堂哥和大伯舅舅等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你胡说八道！”
陈铮却不理他们了，重新看向老支书：“我妈已经点头了。以后，丫蛋是我妹。我家就我和我妈两口人，粮食是紧巴点，但饿不着她。有我们一口，就有她半口。”
老支书叼着旱烟袋，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挺直脊背的少年，又看看那几家面红耳赤的亲戚，最后目光落在烧得摇摇晃晃、却依旧死死攥着破瓦盆不放的小丫头身上。
他叹了口气，磕磕烟袋锅子：“陈铮的娘是个仁义的，丫蛋跟着她，比跟着些心术不正的强。就这么着吧。”
一锤定音。
陈铮转身蹲了下来，目光落在摇摇欲坠、眼神却异常冰冷的谢丫蛋身上。他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
他看到小女孩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眉头微蹙。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虽然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语气放缓，低声道：“别怕，没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脸上溅到的血点，然后仔细擦净她的小手。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与刚才面对谢大宝时的冷峻判若两人。
谢知衡手中的石块和孝盆早已松开掉落，她怔怔地看着他。高烧让她的思维变得很迟钝。
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巨大冲击终于达到了顶点。支撑她的那股劲儿一松，她眼前一黑，向前软倒下去。
预想中摔在冰冷黄土上的疼痛并未传来。
她落入了一个虽然单薄却稳当的怀抱。
少年陈铮稳稳地接住了她，将她小心地抱了起来，无视身后谢大宝不甘的嘟囔和众人复杂的目光，离开了闹剧般的坟地。
谢知衡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烧感中再次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邦邦的土炕粗糙的触感，身上盖着的厚重棉被散发着一股阳光晒过后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空气里弥漫着农村特有的柴火气和土腥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一张破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木桌，以及窗棂上贴着的褪色窗花。
完全陌生的环境，印证了她那荒谬的穿越猜想。
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农村七岁孤女，谢丫蛋。
并且根据这个农村的发展情况来看，她也许还不是在二十一世纪！
谢知衡的身体依旧虚弱，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但依旧头晕目眩，喉咙痛得吞咽困难。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这个狭小却整洁的屋子。
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是那个叫陈铮的少年。他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看到她醒了，陈铮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到炕边，将碗放在桌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薄薄的茧子，触感清晰。
“烧退了些。”他语气平静地陈述，“喝点水，我妈熬了草药，有点苦，但对你的病好。”
谢知衡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现在浑身无力，也不想说话。
穿越前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割裂得让她无所适从，微生物、实验室、论文……一切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是上辈子了。
而现在，她只是个挣扎在温饱线和生存线上的农村小孤女，连名字都土得掉渣。
陈铮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小心地扶她坐起来些，将碗递到她嘴边。
碗里是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浓郁的苦涩气味。谢知衡皱紧了眉，她对这种来路不明的草药本能地抱有怀疑态度。但喉咙的干痛和身体的虚弱让她别无选择。她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确实苦得惊人。
但她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地喝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铮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普通七岁孩子吃到这么苦的药，早就哭闹挣扎了，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了父母双亡的打击和葬礼上的冲突。
可她只是安静地喝着，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或者说，是懒洋洋的漠然。
好乖，又有点奇怪。
喂完药，陈铮又给她喂了些温水，然后让她重新躺下。
“你歇着，有事就叫一声，我就在外面。”他说完，替她掖了掖被角，便拿着空碗出去了。
谢知衡闭上眼，额头上覆着一块湿布，带着凉意，稍稍缓解了那恼人的燥热。
这里的隔音显而易见的脆弱，不久，门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妈，退烧药喂下去了，夜里再看。”是陈铮的声音，清泠泠的，没什么情绪。
“唉，造孽……那么小个人……”一个女声叹了口气，却也不是一味悲悯，话里带着利落，“既接来了，就好好养。粮食我再想办法，开春了总能多挖些野菜。你平时多看顾些，别让村里那些皮小子欺负了她。”
“嗯。”陈铮应了一声，“她……挺凶，估计欺负不了。”
女人似乎轻笑了一下，又叹：“是个烈性的，像她娘。睡了，明天还得上工。”
脚步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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