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天色像被墨汁一层层刷上去,最后一片云也压低了声息。王老五被埋在黑窑里的消息,比风还快,卷过整条土路,卷得各家门板噼啪作响。秀娘那口血吐得极准,正中门槛上一道旧裂缝,像给自家门楣添了枚朱印,却是生死文书。她身子一软,连人带影子折进屋里,只剩一缕头发挂在门框的钉子上,像破旗子,招不来魂,倒把人的胆先招凉了。
邻里闻声而来,脚步杂沓,踩得院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飞上墙头。有人端来井水,有人掐人中,有人把娃们赶到外头,怕晦气冲了孩子。屋里挤得转不开身,却没人敢碰秀娘嘴角那抹红——它太鲜,像刚出炉的印章,一碰就烙手。
角落里,平安原本缩成一只米袋,此刻竟自己解开绳子,站了起来。他比众人高出一截,肩背把窗棂的光全挡死,屋里瞬间暗了半分。谁也没注意,他那双一向雾蒙蒙的眼珠,此刻正一寸寸收拢,像两口荒废多年的老井,忽然被暴雨灌满,水纹翻涌,映出无数碎影:飞檐反宇、铜灯玉阶、还有一串串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叮叮当当落进井底,激起回音。
“嗡——”
仿佛有一口钟在脑壳里炸开,平安抱头,指节“咔啦”一声绷得青白。吼声滚出喉咙,却不是平日那种憨叫,而是被撕成几瓣的狼嚎,震得梁上灰土簌簌掉落。众人被吓得齐刷刷后退,竟给他让出一条通道。
吼声未绝,他已俯身,把嘴贴到秀娘耳廓,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炭火上——
“娘,我进山,把爹的命要回来。”
这句话说得极慢,像钝刀割肉,却一刀不让。说完,他抬头,眼里那层雾“哗啦”一声碎裂,露出底下黑得发蓝的矿色,冷且硬。
厨房的门框被他肩膀撞得掉了一块皮。柴刀挂墙多年,刃口卷毛,他伸手,五指一扣,木柄“咔嚓”裂出细纹,仿佛也知道自己今日要开荤。灶旁麻绳粗粝,他反手缠腰,三圈半,结扣咬在牙间,一勒,绳皮嵌进布衣,发出细微的“嗤”响,像给肉身上了道箍。
“憨坨,你干啥?”
张大山家的二小子堵在门槛,话音未落,平安已擦肩而过。那小子只觉一阵风掠过,带得自己后脑勺的碎发齐刷刷立起,像被雷劈过的麦茬。
村口老槐下,老村长拄着拐杖,龙骨节发白。他早些年闹土匪丢了一条腿,如今把全身分量都压在槐木上,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桅杆。
“站住!”
声音不高,却带着陈年旱烟的涩,把空气烫出一个小洞。
平安停步,脚尖正好抵住那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界碑——碑面刻着“鬼见愁”三字,笔划里长满青苔,像一条绿蛇盘卧。
“你娘剩半口气,你爹连半口都没了!你再往前一步,就是把你娘往阎王怀里送!”
平安抬眼,目光掠过老村长花白的鬓角,掠过围观人群里或红或白的一张张脸,最后落在远处山脊。那里雾浪翻涌,像一锅刚煮开的米汤,咕嘟咕嘟冒着死气。
“我得去。”
他说得极轻,像把一片羽毛按进铁板上,羽毛没弯,铁板却先陷了坑。
铁蛋他爹横身来挡:“传说里的事,也信?山参要是真长千年,早成精了,还轮得到你?”
平安不答,只把柴刀横举过眉,刀背朝外,刃口向己,刀锋上残存的铁锈被天光一照,竟显出暗红,像干涸的血。他左手三指搭住刀脊,缓缓一推——
“嚓!”
掌心裂开一道细口,血珠滚成线,顺着刀槽滴在界碑上,正落在“愁”字最后一捺。
“我以血押路,三日必回。回不来,就让山收我。”
人群骤然安静。血点砸在青石上的声音,像更漏,一滴,两滴,把众人的劝阻全数封喉。
老村长拐杖一抖,终究没再抬起。他看见平安抬脚跨过界碑,那一步极重,像把整个少年的魂魄都踩进泥里,又像把山里的雾一脚踹开。
荆棘丛生的暗径瞬间合拢,背影被白雾吞得只剩一粒墨点。风从山腹吹来,带着潮湿的腥甜,像某种巨兽的舌苔,在人脸上轻轻舔了一口。
有人低声嘟囔:“这憨娃,傻得连阎王的账都敢赖……”
声音被雾揉碎,散成几缕,追不上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而平安,此刻正走在一条无人记得的古道上。雾浓得能掐出水,他每走一步,就用刀背在身旁树皮砍一道斜口。树汁渗出,清且苦,像给山路点了一串惨绿的灯笼。绳结勒进皮肉,他却不觉得疼——掌心的刀口更疼,疼得他清醒,疼得他把十五年的混沌一点点挤出脑壳。
雾深处,传来第一声不知名的兽吼,低沉悠长,像从地底滚过的闷雷。平安脚步未停,只是把绳尾在腕上再缠一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等着。”
他对着虚空说,不知说给山,说给兽,还是说给那口或许还在喘息的黑窑。
雾更浓了,浓得把世界压成一口井,而他,正沿着井壁,一寸寸往下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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