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虎口处那片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浅淡痕迹，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陆子谦的眼底。翅膀的末端？飞蝠堂的蝙蝠纹身？！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昨夜面对刀疤刘时更甚。如果陈师傅也与飞蝠堂有关，那这意味着什么？张老板的这条线，从阿良到陈师傅，难道从一开始就笼罩在飞蝠堂的阴影之下？张老板本人知道吗？还是说……他本身就是其中一员？
巨大的疑团和危机感瞬间攫住了陆子谦，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对陈师傅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陈师傅，那这批活儿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陈师傅抬起昏花的老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沙哑地“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布料，仿佛刚才陆子谦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陆子谦不敢再多看，对王猛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离开了“春晓”裁缝铺。
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王猛才长舒一口气，兴奋地揽住陆子谦的肩膀：“这下总算踏实了！料子送进去了，刀疤刘也进去了，看谁还敢来找麻烦！”
陆子谦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他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猛子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刀疤刘只是个小喽啰，他背后的人没揪出来，陈师傅这边……”他顿了顿，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只是含糊道，“也要多留个心眼。”
王猛脸上的兴奋淡去，也严肃起来：“你是说……陈师傅可能也有问题？不能吧？他不是张老板介绍的吗？”
“张老板介绍的人，未必就万无一失。”陆子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总之，以后跟陈师傅交接，你多去，我少露面。每次取货送货，都仔细检查，确保没问题。”
王猛虽然不太明白陆子谦为何突然对陈师傅也起了疑心，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行，我听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刀疤刘一伙人似乎真的被吓住了，没有任何动静。王猛安排盯梢的兄弟汇报，家附近和“春晓”周围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陆子谦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一边等待着陈师傅那边的成品，一边开始更积极地谋划下一步。服装生意是根基，但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在张老板和陈师傅都可能与飞蝠堂有关联的情况下。他必须开辟新的、更安全的财路。
这天，他独自在城里转悠，目光不再局限于布店和裁缝铺，而是更多地留意着百货大楼的柜台、街边新开的小店，以及人们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未被满足的需求。
在百货大楼的电器柜台前，他停留了很久。看着那些笨重的收音机、稀有的电视机，还有柜台里偶尔摆出的、需要大量外汇券或者工业券才能购买的进口电子计算器，一个念头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点起！
这个领域利润更高，技术壁垒也更高，但一旦打开局面，回报将是服装生意难以比拟的。而且，电器元件体积小，价值高，运输和交易都比大批量的服装更隐蔽。
正当他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时，一个略带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这位……小同志，请留步。”
陆子谦心中警兆忽生，猛地从思绪中抽离，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身旁几步远的地方，面带和善的微笑看着他。这人气质儒雅，眼神却很锐利，正上下打量着他。
陆子谦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您叫我？”陆子谦保持着警惕，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呵呵，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中年干部笑了笑，走上前几步，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陆子谦的手腕和脖颈（那里空无一物），语气随意地问道，“我看小同志你在这柜台前站了许久，是对这些电器感兴趣？”
陆子谦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随便看看。这些东西，可不是我们普通人家能惦记的。”
“是啊，计划供应，紧俏得很。”中年干部附和着，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我看小同志你……气质有些不一般，不像普通的待业青年。是不是家里……有南边的亲戚？或者，接触过一些……南边来的新鲜玩意儿？”
南边！
又是这个词！
陆子谦的神经瞬间绷紧！这个人是谁？他怎么知道自己可能接触过“南边”的东西？是随口试探，还是意有所指？难道和自己身上那件仿制《庐山恋》款式的衬衫有关？（他今天恰好穿了一件自己留下的样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点被高看的窘迫笑容：“领导您说笑了，我就是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哪有什么南边的亲戚。就是看个热闹。”
中年干部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不变，却也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小同志，年轻人多见识见识是好事。以后要是真对这方面有兴趣，或者……有什么特别的‘门路’，可以到轻工业局生产科找我，我姓赵。”
说完，他对陆子谦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很快消失在百货大楼的人流中。
轻工业局生产科？姓赵？
陆子谦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这个赵干部的出现，是巧合吗？他那番关于“南边”和“门路”的试探，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一边是神秘莫测、可能与飞蝠堂纠缠不清的张老板团队，一边是来自体制内、目的不明的试探。而他，一个刚刚起步、势单力薄的个体，在这两者之间，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
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不仅要赚钱，还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信息和关系网络！
他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百货大楼。回到王猛家，他将遇到赵干部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猛听得一头雾水：“轻工业局的？他找你干嘛？还想买咱们的衬衫？”
“不像。”陆子谦摇头，“他更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否和‘南边’有联系。”他沉吟片刻，“猛子哥，你想想办法，打听一下轻工业局生产科，是不是有个姓赵的干部，什么来头。”
“没问题！”王猛现在对陆子谦交代的事情毫不含糊。
几天后，王猛带来了打听来的消息。轻工业局生产科确实有个副科长姓赵，叫赵建国，主管一部分轻工产品的生产计划和质量把控，是个有点实权，但风评还算正直的干部。
“他打听咱们干嘛？”王猛还是不解。
陆子谦也猜不透。但他隐隐感觉，这或许不完全是坏事。如果能搭上这条线，对他未来涉足电器或者其他轻工产品，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又过了两天，“春晓”裁缝铺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十件衬衫已经完工了。
王猛兴冲冲地跑去取货。回来的时候，他脸色却有些古怪，手里拎着一个大布包。
“谦儿，货取回来了，陈师傅手艺没得说，跟你那样品一模一样！”王猛先将布包放下，然后凑近陆子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取货的时候，我碰到个稀罕事儿。”
“什么事？”
“有个男的，也在陈师傅那儿，好像也是去取订做的衣服。”王猛回忆着，“我看他取的那件外套，样子挺怪，不像咱们平时穿的，料子也特殊，灰扑扑的，但看着很结实。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瞥见他付钱的时候，掏出来的不是咱们的钱，是那种……绿色的，外国钱！美元！”
美元？！在这个外汇管制极其严格的年代，一个普通人手里竟然有美元，去一个老裁缝铺做衣服？
陆子谦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追问：“那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没太看清正脸，戴着个帽子，侧脸看大概三十多岁吧，个子不高，挺精干的样子。”王猛描述着，“说话带点口音，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南边口音，倒有点像……东北其他地方的口音？”
不是南边口音？陆子谦眉头紧锁。陈师傅的铺子里，竟然出现了使用美元的神秘顾客？这和飞蝠堂有关吗？和张老板有关吗？还是完全独立的另一条线？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入口，每一条岔路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他深吸一口气，对王猛说：“猛子哥，这批衬衫，我们先不急着出手。你找几个生面孔的兄弟，分散到不同的黑市或者私下交易点，慢慢放出去，探探市场的反应和价格。记住，一定要小心。”
“明白！”王猛点头。
陆子谦则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第一批成品已经出来了，商业之路算是正式开启。但前方的迷雾，却似乎越来越浓。
张老板、阿良、陈师傅、飞蝠堂、神秘的赵干部、使用美元的神秘顾客……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他自己，正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旋涡的中心。
他摸了摸内兜里那卷变得厚实起来的钞票，这是他和王猛这段时间所有的积蓄和张老板给的本钱。
是时候，用这笔钱，去做点什么了。不仅要赚钱，更要尽可能地，看清这迷局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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