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文化宫的铁门紧闭，门房里亮着昏黄的灯。陆子谦在马路对面站了会儿，看着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打着旋儿落下。他没进去，而是转身拐进了旁边的邮局。
邮局里人不多，柜台后的女营业员正打着毛衣。陆子谦要了张电报单，趴在木柜台上写了起来。
收报地址是广州，收报人是他上次进货时认识的那个粮食局朋友。内容很简单：“大豆事有疑，查深圳华贸陈启明，急。”
写完付了钱，他走出邮局，又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魏红英，告诉她今晚不回去吃饭；另一个是给赵建国，让他明天一早把车队所有司机的档案资料送到家里来。
做完这些，天已经全黑了。雪还在下，街道上铺了层薄薄的白。陆子谦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沿着中央大街慢慢走。
他想理清思绪。
陈启明的出现太过巧合，又太过刻意。一个深圳的商人，不远千里来到哈尔滨，非要找他这个刚拿到运输许可证的新手，运一批手续齐全但来源可疑的大豆。溢价百分之三十，预付一半运费——这不是做生意，这是下饵。
饵后面是钩。钩上是什么？
陆子谦脑海里闪过赵建国说的那些话：白色的粉末，甜味；沉重的木箱，运往边境。
还有陈启明最后那句话：“国库券生意见好就收吧。”
这不是善意的提醒。这是在展示信息优势——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知道你的底细，我知道你缺钱、想翻身。所以你会咬这个饵。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陆子谦走到兆麟公园门口，忽然停下脚步。
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踩在雪上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察觉到了——那是种在上海滩养成的本能，对跟踪的敏感。
他没回头，继续往前走。公园里黑漆漆的，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光晕在雪雾里显得朦胧。陆子谦加快脚步，拐进一条石板小径。
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
小径两边是光秃秃的树丛，枝条上积着雪。陆子谦走到一个岔路口，突然向左一转，闪身躲到一棵粗大的槐树后面。
脚步声近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小径上，穿着深色棉袄，戴着帽子，低着头快步走着。经过槐树时，陆子谦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对方的胳膊，同时脚下一绊。
“哎哟！”那人惊呼一声，摔倒在雪地上。
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脸冻得通红，眼睛里满是惊慌。
“谁让你跟着我的？”陆子谦压低声问，手没松开。
“我、我没跟……”
“从旧货市场跟到这儿，还说没跟？”陆子谦手上加了力，“陈启明让你来的？”
年轻人的脸色变了变。
陆子谦心里有数了。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回去告诉你老板，要谈生意就光明正大地谈，别搞这套。”
年轻人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眼神躲闪。
“还有，”陆子谦补充道，“告诉他，我要见的港商代表，最晚后天到。不到，生意免谈。”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跑了，很快消失在雪夜里。
陆子谦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陈启明派人跟踪他，说明对方已经急了，或者……是怕他发现什么。
雪越下越大。陆子谦走出公园时，大衣肩膀已经积了层白。他在街边拦了辆三轮车，这次没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拉着他绕了几个圈，最后在离住处两条街的地方下了车。
他没走大路，而是钻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的积雪没人扫，踩上去没过脚踝。陆子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朵竖着，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快到巷口时，他忽然听到前面有说话声。
“……就这家？看准了？”
“错不了，魏公安家，那小子的相好。”
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陆子谦立刻停下脚步，侧身躲到一个堆杂物的角落里。
巷口的路灯下站着两个人，都穿着军大衣，戴着皮帽子，看不清脸。其中一人正指着魏红英家的方向。
“陈老板说了，得盯紧了。那小子精得很，不能让他坏了事。”
“要我说，直接……”
“闭嘴！”年长些的打断同伙，“陈老板有陈老板的打算。咱们只管盯着，有事汇报。”
两人又说了几句，然后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消失在巷子两端。
陆子谦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连魏红英家都摸清了。而且听那意思，不只是盯他，还要盯魏红英。
事情比他想的更严重。
他在角落里等了足足十分钟，确认外面没人了，才悄悄走出来。没往魏红英家去，而是绕到后面，翻墙进了院子。
屋里亮着灯。陆子谦没敲门，而是轻轻敲了敲窗户。
窗帘拉开一角，魏红英的脸出现在玻璃后面，先是惊讶，然后松了口气。她赶紧打开窗户：“你怎么……”
“嘘——”陆子谦竖起手指，翻窗进屋，动作轻得像只猫。
关好窗户，拉上窗帘，他才转过身。魏红英脸色苍白，手里还攥着把剪刀。
“有人来过？”陆子谦问。
“刚才有人敲门，说是查水表的。”魏红英声音发颤，“我隔着门说家里大人不在，没让进。那人说改天再来，但我从猫眼里看，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陆子谦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雪在路灯下飘。
“今晚我不能在这儿待。”他转身对魏红英说，“你也别待了。收拾点东西，去你爸妈那儿住几天。”
“那你呢？”
“我有地方去。”陆子谦想了想，“你表哥那边，让他这几天别来找你。还有，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不知道，就说我们吵架了，我不见了。”
魏红英抓住他的胳膊：“子谦哥，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陈启明到底是什么人？”
陆子谦看着她焦急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实话实说，“但我知道，他要运的那批‘大豆’，绝对有问题。而我现在，可能已经踩进坑里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魏红英：“这里面是车队的所有文件和我的私章。如果我三天没联系你，你就把这些交给你爸，告诉他这里面的所有事。”
“子谦哥！”
“放心，我只是以防万一。”陆子谦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在上海滩混了那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点事，还难不倒我。”
他说得轻松，但魏红英看得出来，他眼里有凝重。
陆子谦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些钱和粮票，塞进大衣内袋。最后，他拿起那把电工刀，检查了下刀刃，插回袜筒里。
“我走了。记住，不管谁问，都说不知道。”
他重新翻窗出去，落地时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但他没直接离开，而是绕到前院，故意在门口踩出一片凌乱的痕迹，然后翻过院墙，跳到隔壁院子。
如此反复跳了几家，最后从一条背街的小巷子里钻出来。
雪还在下，漫天飞舞。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自行车，车铃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
陆子谦拉了拉帽子，朝着货运站的方向走去。
他需要找个地方过夜，需要静下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陈启明的网已经张开，而他就像只误入的飞虫。硬闯是闯不出去的，只能智取。
但怎么取？
走到货运站附近时，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张麻子。
那个老江湖，在哈尔滨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认识。他应该知道陈启明这种人的底细，也应该知道，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应对。
陆子谦看了看货运站值班室的灯光，又看了看不远处张麻子家的方向。
雪夜里，那栋平房的窗户也亮着，昏黄的灯光透出些许暖意。
但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先躲到一处堆煤的棚子后面，观察了足足二十分钟。
没有人跟踪。至少，没有明显跟踪的人。
陆子谦深吸一口气，从棚子后走出来，朝着那盏灯走去。
雪落在他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张麻子家门口。
抬手敲门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模糊不清，像是从未有人走过。
而远处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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