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党的覆灭，如同一场席卷朝野的狂暴飓风，将数十年来盘根错节的阴霾一扫而空。当抄家的清单被陆续呈送御前，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田产地契，以其冰冷而沉默的姿态，诉说着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对帝国财富何等贪婪的吮吸。朝堂之上，曾经依附严党者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急于划清界限；而一直与严党抗衡的徐阶一系，则无疑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尘埃渐定，论功行赏便提上了日程。这一日，西苑精舍内，丹炉的烟火气似乎都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清明。嘉靖皇帝难得地精神矍铄，召见了内阁首辅徐阶与此次铲除严党的首功之臣——李小满。
“徐卿，”嘉靖的目光首先落在徐阶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酬功的意味，“汝多年来隐忍持重，终助朕廓清朝纲，功在社稷。朕已决意，晋汝为太师，赐蟒袍玉带，岁禄加倍。”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徐阶立刻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哽咽，“此乃老臣分内之事，实赖陛下圣明烛照，乾坤独断！”他深知，太师已是人臣极誉，皇帝此举，既是酬功，亦是安抚，更是将他彻底绑在了皇权的战车之上。
嘉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李小满。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少了往日的探究与猜忌，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李小满，”皇帝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汝以奇技破奸佞，以数据证乾坤，更献上通倭铁证，于铲除严党一事，居功至伟。朕向来赏罚分明，说罢，汝欲何赏？是加官晋爵，还是金银田宅？朕无有不准。”
精舍内瞬间安静下来。冯保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徐阶也微微侧目，看向小满。按照常理，如此大功，封个伯爵，实授一部尚书，乃至入阁参赞机务，都并非不可能。这是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殊荣。
小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臣于官阶爵位，并无奢求。臣之所愿，非为一己之荣华，实为陛下之江山永固，大明之国力昌隆。”
“哦？”嘉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不为己身？那汝欲为何求？”
“臣恳请陛下，”小满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皇帝，“准臣于工部之下，开设一‘技术局’！”
“技术局？”嘉靖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此乃何意？与将作监、军器局有何不同？”
“回陛下，大有不同！”小满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侃侃而谈，“将作监、军器局，乃至西山工坊，如今所行之事，多是为应对眼前之需，或军械，或工程，虽亦有革新，然体系分散，难以形成合力，更难以系统研发出引领时代之全新器物与技艺。”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能让这位帝王理解的语句：“臣所请设之‘技术局’，其职责将远超现有工部各司衙。它将专注于‘研究’与‘开发’。”
“其一，系统研究基础格物之理。如力、热、声、光、电之本质，金属合成之奥秘，万物变化之规律。此乃一切技艺之根基，如同大厦之地基，看似无用，实则决定着未来能建造多高的楼阁。”
“其二，依据研究成果，开发全新之技术、材料与机械。譬如，能否造出不依赖风帆、速度更快的船只？能否造出无需畜力、自行奔跑的车辆？能否造出效率十倍、百倍于现有水力的动力机械？能否炼制出更轻、更韧、更耐腐蚀的新材料？”
“其三，制定并推行各行各业之技术标准与规范，使我大明之制造，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品质如一。”
“其四，培养精通格物之理与创新技艺之新型人才，打破师徒相传、固步自封之旧习。”
小满描绘的，实质上是一个近代工业研究院和标准化局的雏形，是他将大明推向真正技术革新的核心蓝图。他深知，零散的发明如同火花，虽能闪耀一时，却难以形成燎原之势。唯有建立起一套可持续的、系统性的研发与推广体系，才能让科技的种子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嘉靖皇帝听着，起初是疑惑，继而渐渐陷入了沉思。他精于权术，对这等纯粹的“技术”构想，本能地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排斥。这“技术局”权力边界模糊，所涉领域似乎无所不包，隐隐超出了他对传统官僚体系的认知。
“徐卿，”嘉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考较，“汝所言，听起来固然宏大。然，设立新衙，耗费钱粮，聚拢人才，若只是研究些虚无缥缈之理，制造些奇巧无用之物，于国何益？岂非徒耗国力？”
这是最关键的一问，直指核心。徐阶在一旁，也不禁为小满捏了一把汗。
小满从容应答：“陛下，臣请问，若无当初对火药配比之‘研究’，何来今日威震倭寇之火铳？若无对钢铁冶炼之‘开发’，何来坚固耐用之刀剑与铁轨？若无对标准公差之‘制定’，何来零件互换、快速维修之便利？昔日之‘无用’研究，方成就今日之‘有用’利器！”
他目光炯炯，继续道：“陛下，世界之大，远超我等想象。西夷诸国，如今亦在大力探究此等格物新学，其船坚炮利，已初露端倪。我大明若固步自封，满足于现有之‘奇技淫巧’，恐数十年后，将受制于人！设立技术局，正是为了让我大明始终站在时代之巅，掌握强国之命脉！此非耗费，实乃投资未来，是为陛下铸就一把永不锈蚀的天下第一剑！”
“投资未来……永不锈蚀的天下第一剑……”嘉靖喃喃自语，他被这个比喻触动了。作为帝王，谁不希望自己的王朝永远强盛？尤其是刚刚经历严党之祸，他对“根基”二字有了更深的体会。技术，或许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根基。
他凝视着小满，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知识与未来的炽热追求。这份纯粹，在满是算计的朝堂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
良久，嘉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并未直接回答小满的请求，而是对冯保说道：“拟旨。”
“工部侍郎李小满，公忠体国，智勇无双，于铲除奸佞、革新军工之事，功勋卓着。特赐蟒袍一袭，玉带一条，黄金千两，以示嘉奖。仍命其总督西山工坊及一应军工革新事宜，望其再接再厉，不负朕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小满身上，说出了那句让小满心中既有些失望，又隐隐觉得仍在轨道上的话：
“至于所请设立‘技术局’一事……兹事体大，容后再议。然，朕准汝在现有职权范围内，可酌情探究格物新理，试制新器。嗯……灵虚子（皇帝对小满的戏称）既在工部，便好好做你的‘工部侍郎’吧！朕，看好你。”
没有直接批准“技术局”，但给予了他在现有框架内最大的行动自由和皇帝的背书。这是一种典型的帝王平衡术，既鼓励做事，又防止权力过快膨胀。
小满心中明了，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叩首谢恩：“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心力，以报陛下！”
退出精舍，徐阶拍了拍小满的肩膀，低声道：“小满，陛下虽未全准，然此已是莫大信任。‘酌情探究’，四字千金，你好自为之。”
小满点头。他知道，建立近代工业体系的道路注定漫长而曲折，但今天，他至少为这颗种子，争取到了一小片可以生长的土壤。皇帝的“不赏之赏”，或许正是他真正需要的起点。“灵虚子工部侍郎”这个名号，从此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一面象征着变革与探索的旗帜。前路漫漫，但他已携带着未来的火种，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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