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像无数冰冷的砂砾，抽打在新建成的“镇虏堡”青灰色的墙面上。这座坐落于宣府外围关键通道上的棱堡，如同一个带着尖锐棱角的巨大石质星辰，蛮横地嵌入了草原与农耕文明的交界地带。它那违背传统的多角形制，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而冷漠。
堡墙之上，值守的哨兵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垛口后，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那越来越浓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雪雾。风声鹤唳，每一丝异响都让人心惊肉跳。关于俺答汗集结部众，意图南下的消息，已经像这冬天的寒风一样，吹遍了边塞的每一个角落。而这座最先建成、扼守要冲的镇虏堡，无疑是首当其冲的“钉子”。
堡内最高处的核心棱台上，小满一身青袍外罩着简陋的皮甲，几乎与墙石融为一体。他没有像其他守堡军官那样焦躁地踱步，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北方那一片混沌。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黄铜圆筒，约一尺长短，筒身镌刻着模糊扭曲的云箓纹路，像是某种粗劣的法器。
这是他的“千里眼符”。
实际上，筒身内部，是他在京城时，利用兵器厂能找到的最好水晶，秘密磨制的两片透镜。靠着笔记本残存电量时查到的光学原理和反复试错的耐心，他勉强造出了这具倍数不高、视场也不大，但足以超越这个时代所有肉眼观测距离的望远镜。为了掩饰其来历，他刻意将其做成了这般符箓模样，对外只说是得自“灵虚子”的奇门法器，需配合“秘咒”使用。
此刻，他举起“千里眼符”，凑到眼前，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虚点在太阳穴旁，嘴唇微动，仿佛真的在念动咒语。透过那两片精心打磨的水晶，远处原本模糊的景象被骤然拉近。
雪雾之后，天地交接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蠕动的黑点。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随即，如同溃堤的蚁群，黑点迅速蔓延、汇聚，变成一道道汹涌的黑色潮水。无数骑兵的身影在视野中变得清晰，他们皮袍裹身，挥舞着弯刀和套索，马蹄践踏着枯草与薄雪，发出闷雷般滚滚而来的轰鸣，即便隔着如此之远，似乎也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震颤。
蒙古大军，来了。
小满放下“千里眼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刀。他转向身旁紧张得脸色发白的新任守备李振雄——一位因支持新法而被破格提拔的年轻将领，沉声道：“李守备，虏骑已至十里外，前锋约三千，中军主力看不清，但烟尘很大，预计总数不下万五。传令，按第一预案，全员就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射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李振雄深吸一口气，用力抱拳：“得令！”随即转身，嘶哑着喉咙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
沉闷的号角声和尖锐的铜锣声在堡内响起。原本就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士兵们，沿着棱堡内部复杂的通道和阶梯，迅速奔向各自的战位。火枪兵们检查着燧石、火药池和枪膛，炮手们调整着安装在棱角突出部炮位上的佛朗机小炮的角度，弓箭手和滚木礌石手则屏息以待。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堡垒。
黑色的潮水越来越近，已经不需要“千里眼符”也能看清那如林的长矛和飘扬的苏鲁锭。蒙古骑兵在距离堡垒一里多外开始放缓速度，他们显然也被这从未见过的古怪城堡弄得有些迟疑。堡垒不是方的，也不是圆的，而是带着好几个尖锐的凸角，像一只蜷缩起来、却浑身是刺的豪猪。
短暂的停顿后，试探性的进攻开始了。约莫千余骑兵，发出野性的呼啸，分成数股，如同甩出的鞭梢，朝着棱堡的几个正面猛扑过来。他们惯用的战术是依靠速度和骑射，在近距离用箭雨压制城头守军，寻找薄弱点。
堡墙上，一些新兵看着如狼似虎扑来的骑兵，呼吸变得粗重，握着火枪的手微微颤抖。按照旧式城防的经验，此刻应该放箭了。
但小满没有动。他再次举起了“千里眼符”，冷静地观察着敌军冲锋的路线、速度和密度。他的声音通过身边手持各色旗帜的传令兵，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棱角后的指挥官耳中：
“正东凸角，敌骑三百，距一百五十步，尚未进入最佳射界，稳住。”
“西北凸角，正面敌骑分散，注意其可能迂回侧翼…”
“所有火枪队，听我号令，不得妄动！”
他的命令，精准得如同在操控一件精密的仪器。李振雄站在他身侧，看着远处越来越近、几乎能看清狰狞面目的骑兵，手心全是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相信这位“灵虚子”代言人的判断。
八十步！六十步！已经能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几支零星的箭矢叮叮当当地射在垛口和墙面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而冷酷：
“所有棱角，正前方，火力覆盖！放！”
几乎在他“放”字出口的瞬间，镇虏堡那沉默的“尖刺”们，骤然喷吐出死亡的火焰与硝烟！
“砰！！砰砰砰砰——！”
不是零星 sporadic 的射击，而是每个棱角后方，至少三十名火枪兵分成三列，进行的次第轮射！第一排蹲下装填，第二排射击，第三排预备，循环往复！炽热的铅弹如同泼水般，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朝着冲锋的蒙古骑兵迎面罩去！
与此同时，布置在棱角顶端的佛朗机小炮也发出了怒吼，霰弹如同冰雹横扫前方扇形区域！
冲在最前面的蒙古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仰马翻！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叫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呼啸。铅弹轻易地撕裂了皮甲，贯穿了血肉。他们赖以成名的骑射，在棱堡交叉火力的绝对压制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无论他们冲向哪个方向，总有两个甚至三个棱角的火力能够覆盖到他们！
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就被彻底粉碎。堡垒前方百步之内，人马的尸体纵横枕藉，鲜血染红了雪地，如同绽开了一片片凄厉的红梅。
残存的蒙古骑兵仓皇后撤，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一片死寂的战场。堡墙上，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士兵们看着手中冒着青烟的火枪，看着堡垒前那片死亡地带，信心如同火焰般在胸中燃烧起来！
小满缓缓放下“千里眼符”，脸上依旧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俺答汗不是蠢人，试探之后，将是更加疯狂和狡诈的进攻。
果然，蒙古军阵中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分散冲锋，而是集中了至少三千精锐，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在一批身披重甲、手持巨盾的“巴图鲁”带领下，如同一个攥紧的拳头，凶悍地砸向镇虏堡看似最“平坦”的一个墙面——实际上，这个墙面依旧处于两侧棱角的交叉火力覆盖之下。
“重甲步兵配合攻城器械，试图强行突破。”小满冷静地判断，“传令，两侧棱角火力延伸，覆盖其后续梯队。正面对敌墙面，火枪手换用重弹，五十步内自由射击，优先解决扛梯者和撞木手！炮组，瞄准敌方密集处，轰击！”
战斗进入了更加惨烈的阶段。箭矢如同飞蝗般从蒙古军阵中升起，落在堡墙上，叮当作响。偶尔有巨石被抛射上来，砸得砖石碎裂。守军开始出现伤亡。
小满的身影在各个棱台之间快速移动，手中的“千里眼符”时刻不离。他时而观察整体战局，时而针对局部险情发出指令：
“西北角楼下方，有敌卒攀附，快倒金汁！”
“东南炮位，向右修正半指，轰击那辆盾车！”
“火枪二队，装填完毕立刻补充至西南凸角，那里压力太大！”
他的命令，总能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那具“千里眼符”，让他仿佛拥有了俯瞰战场的鹰眼，将蒙古军每一次调动、每一处薄弱，都看得清清楚楚。守军在他的指挥下，如同一个拥有统一神经系统的整体，高效而致命地运转着。
李振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凭借那“法器”运筹帷幄，心中早已从最初的怀疑化为了彻底的敬佩。这已非人力所能及！
攻城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蒙古人尝试了各种办法，集中突破，分散佯攻，夜袭的预备队也被提前发现并击退……但在棱堡完善的防御体系和火枪的交叉火力面前，一切努力都化为了堡垒前越堆越高的尸体。
当夕阳的余晖如同血染般涂抹在天边时，蒙古军阵中终于响起了代表撤退的凄厉号角。潮水般的军队，如同来时一样，缓缓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血腥气。
镇虏堡，依旧如同磐石般，巍然屹立。墙头上，疲惫不堪的守军们相互搀扶着，望着退去的敌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回荡。
小满独立在最高的棱台上，任凭晚风吹动他染满硝烟的青袍。他再次举起了那具“千里眼符”，望向远方蒙古大军撤退时扬起的漫天尘土，目光深沉。
他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为这个垂老的帝国，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北方的威胁依旧存在，朝堂的暗流依旧汹涌，而他自己，前路依旧漫漫。
但至少今夜，这座用新式理念和无数心血铸就的“防火墙”，经受住了第一次残酷的检验。
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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