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京西兵器厂高耸的砖石围墙,带来远山的寒意,却吹不散厂区内那股日益炽热的、混合着煤烟、熔铁与某种崭新希望的气息。镇虏堡的捷报如同强心剂,而“军工兼营民用”的谕令,更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更为宏大、也更为艰难的大门。
小满站在自己那间愈发拥挤的值房里,目光掠过墙上那些日益复杂的机械图纸和算式草稿,最终落在了一摞刚刚由几个年轻工匠誊抄完毕、墨迹未干的手稿上。稿纸的封皮上,是几个端正却依旧带着几分生硬结构的字体——《格物基础·算理篇》。
这并非什么圣贤典籍,也不是什么兵法谋略,而是他依据脑海中那些尚未完全遗忘的现代知识碎片,结合这个时代已有的《九章算术》、《营造法式》等典籍,去芜存菁,重新编撰的“教材”。里面充斥着阿拉伯数字、奇怪的符号(+、-、x、÷、=)、点线组成的几何图形,以及关于杠杆、滑轮、浮力、光线的初步描述。
他的“笔记本”早已彻底沉寂,化为箱底一块冰冷的铁疙瘩。这些手稿,是他凭借记忆和在这个时代的实践,一点点“反刍”出来的知识结晶,是他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留下的火种。它们远不及原世界的知识体系精深渊博,却像一把把粗糙但实用的钥匙,试图撬开一扇名为“科学”的、紧闭的大门。
然而,钥匙有了,能用钥匙的人在哪里?
徐琨有干劲,却困于政务与生产;寿安郡主有灵性,但身份所限,难以全身心投入;厂内的工匠们经验丰富,可大多识字不多,习惯于口传心授的“手艺”,对背后的数理逻辑既无兴趣,也缺乏理解的基础。
人才的匮乏,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所有更深远的构想——更高效的动力机械,更精准的远程火炮,乃至对化学、对电磁的初步探索……所有这些,都需要一批具备系统知识、能够理解并运用这些“格物之理”的人。
开设学堂。
这个念头,如同在荒芜的田野上投下的第一粒种子,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不是传统的私塾,不讲四书五经,不习八股时文,而是要教授这些被视为“奇技淫巧”的算学、格物之学!他要培养的,不是科举的士子,而是能读懂他的图纸,理解他的公式,能够将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付诸实践的“技术后备役”,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码农”雏形。
这个想法,大胆得近乎疯狂。
他将编纂好的《格物基础》手稿和一份详尽的《请设格物学堂疏》呈送到了徐阶的案头。奏疏中,他并未空谈“开启民智”之类的宏大口号,而是紧紧围绕着“强兵利器”与“实业兴邦”的现实需求:
“……今火器之利,赖于算学以定其轨;棱堡之固,依于几何以筑其形;乃至舟车灌溉,莫不暗合格物之理。然匠人虽众,通晓其理者百无一人,事事需臣等亲力指点,犹如跛足而行,何谈开拓?”
“臣愚见,当于兵器厂左近,择地开设学堂,遴选聪颖子弟及有志匠人,专授算学、几何、基础格物之学。其教材,便以臣所撰《格物基础》为基,佐以实物演练。此非为科举,乃为军工及诸般实业,育可用之才也。”
“此举,短期可解厂内技算之需,长期可为国储栋梁之材。若得成才,则新式军械之研制,工艺流程之改进,乃至民用诸器之创制,皆可得人而理,事半功倍……”
徐阶看着这份奏疏,久久不语。他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股扑面而来的、不同于任何传统奏议的“异质”气息。这已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改良,而是试图从根本上,动摇千百年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认知根基。其阻力,将远超之前的兵工改革。
但镇虏堡的胜利,和小满一次次用事实展现出的巨大价值,让他无法轻易否决。更重要的是,作为帝国的实际掌舵者之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庞大的帝国正面临着怎样深重的危机,仅仅依靠传统的文武之道,似乎已难以应对。
经过数日的权衡与暗中运作,在又一次谨身殿的单独奏对中,徐阶将这份奏疏,连同那本散发着墨香的《格物基础》,呈送到了嘉靖皇帝面前。
龙椅上的皇帝,依旧裹在厚厚的道袍里,面色带着一丝常年炼丹带来的青白。他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那本手稿,看着里面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图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格物学堂?”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探究,“不习圣贤书,专攻这等…奇巧之术?”
“陛下,”徐阶躬身,语气沉稳,“小满所言,虽似离经叛道,然其用却着。镇虏堡之捷,便是明证。火器、棱堡,皆赖于此等‘奇巧之术’。如今军工扩张,兼营民用,确需通晓算学、明物理之匠作人才。若无一专门育才之所,事事仰赖小满一人,恐非长久之计。此学堂之设,实为巩固既有成果,并为将来计。”
他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且此学堂规模初定不大,仅于兵器厂内试行,所招亦多为工匠子弟或军中粗通文墨者,并非与国子监争锋,于科举大业无碍。若果有成效,则于国有利;若无效,裁撤亦易,无损大局。”
嘉靖的手指在那本《格物基础》的封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幽深。他追求长生,对“格物”并非全然排斥,甚至对丹药中的“金石变化”也抱有某种模糊的“格物”心态。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这背后的“利”与“控”。若能培养出一批只懂技术、忠于皇权、而非沉溺于清流议政的“实干”之人,对于平衡朝局,巩固权力,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嘉靖终于抬了抬眼皮,声音平淡无波:
“准奏。着工部与京西兵器厂会同办理,名曰…‘大明格物学堂’吧。规模限定,生徒由兵器厂及京营遴选,所需钱粮,由兵器厂兼营民用之盈余支应,不足部分,由工部划拨。教材…便用此《格物基础》。朕,倒要看看,能教出何等样的人才。”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淡漠,也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哗然。然而,有了前几次的教训和皇帝的明确旨意,反对的声音被强行压了下去。更多的人,则是在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不伦不类”的学堂,如何收场。
京西兵器厂边缘,几排原本用作仓库的旧屋被迅速清理出来,粉刷一新,挂上了嘉靖皇帝亲笔题写(实为司礼监代笔)的“大明格物学堂”匾额。学堂内部,没有孔圣人像,没有“明镜高悬”的牌匾,只有一块巨大的黑板(用黑漆刷成的木板),几张简陋的长条桌凳,以及一些诸如杠杆、滑轮、圆规、矩尺之类的教具。
首批五十名生徒,年龄参差不齐,从十几岁的工匠子弟到二三十岁的军中低级文书、哨长皆有。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脸上带着茫然、好奇、甚至还有几分被强行派来的不情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粗通文字,对于所谓的“算学”、“格物”,毫无概念。
开学第一课,小满亲自站在了那块黑板前。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袍,身形单薄,但眼神清澈而坚定。他没有宣讲学堂的规矩,也没有阐述学习的目的,只是拿起一支用石灰临时烧制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了一个清晰的直角,然后在旁边标注了三个边:a, b, c。
“今日,我们不谈圣贤微言大义,只论眼前之形,手中之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生徒的耳中,“此乃勾股形。勾三股四,其弦几何?”
台下一片寂静,有人茫然摇头,有人低声猜测。
小满不以为意,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个着名的定理:a2 + b2 = c2。并代入数字,一步步演算,最终得出弦五。
“此理,非我所创,乃先贤所遗。然知其理,可测山高,可量河宽,可定炮位之远近,可筑堡墙之倾角。”他放下粉笔,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逐渐亮起的眼睛,“格物之学,便是要探究这天地万物,运行之规矩,形数之关联。懂了它们,你们手中的火铳可以打得更准,修筑的工事可以更加坚固,甚至将来,可以造出日行千里之车,翱翔九天之器!”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仿佛在陈述事实的力量,点燃了某些人心底从未被触及的好奇与渴望。
课堂之外,非议与质疑从未停止。“弃圣贤而逐末技”,“败坏人心”,“与民争利(指争夺潜在的读书人)”的帽子一顶顶扣下来。甚至学堂内,也有生徒因觉得枯燥艰深而退缩。
但小满不管这些。他白日处理厂务,夜晚修改、增补教材,将更多的知识——关于力与运动,关于简单机械,关于基础代数,甚至关于光的折射——融入其中。他亲自授课,带着生徒们在厂区测量,用实物演示原理。徐琨在行政上给予了最大支持,寿安郡主也时常跑来“旁听”,甚至偶尔会提出一些让生徒们都瞠目结舌的、关于器械改良的“奇思妙想”。
一粒粒种子,就在这充满非议与压力的土壤中,被强行播下。它们能否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无人知晓。
但至少,在这座庞大的、为战争而生的帝国兵工厂一角,一簇微弱的、名为“理性”与“知识”的火焰,已经被点燃。它摇曳着,对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与沉寂,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
小满站在学堂的窗外,看着里面那些伏案计算、或围着简易模型争论的年轻面孔,仿佛看到了无数条纤细的、闪烁着微光的丝线,正从这间陋室伸出,试图编织一个不同的未来。
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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