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
浓郁的丹砂硫磺气息,混杂着某种金石熔炼后的奇异焦糊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臣子心头。然而今日,这股萦绕了此地十余年、象征着帝王最高追求的“仙家气象”中,却似乎掺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烟火气。
嘉靖皇帝依旧裹着他那身玄色道袍,斜倚在云床之上。只是,他面前那尊紫铜炼丹炉下的幽蓝火焰,似乎比往日黯淡了几分,炉体上也多了几处未曾精心擦拭的烟炱痕迹。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手边触手可及之处,除了那串温润的玉如意流珠,还多了一本摊开的、边角磨损的账册——那是工部最新呈送的《京西军工及关联产业岁入岁出暨效能核计总览》。
殿内,内阁次辅徐阶、新任工部右侍郎署理部分事小满,以及户部尚书方钝等人垂手侍立。气氛有些微妙,方钝的脸上尤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肉痛与忧虑。
嘉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本账册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目光却并未落在具体的数字上,而是穿透了那依旧缭绕的些许青烟,投向虚无处。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方钝几乎以为陛下又要如同往日般,对这类“俗务”流露出不耐。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久未高声言语的沙哑,却奇异地清晰,打破了殿内的凝滞:
“方卿。”
方钝一个激灵,连忙躬身:“臣在。”
“去岁,朕之丹房,耗用几何?”嘉靖的问话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方钝心头一紧,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去岁丹房采买金石、草木、硝磺及各色物料,并支付方士俸禄、杂役工食,共计……共计合白银四十五万七千余两。”他报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四十五万七千两……”嘉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小满身上,“灵虚子,你工部下属之京西兵器厂及关联钢铁厂、格物学堂,去岁所费几何?所出几何?”
小满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数据早已烂熟于心:“回陛下,去岁工部拨付及兵器厂自营盈余投入,总计合白银八十三万两。产出制式火铳一万二千杆,各式火炮三百余门,盔甲五千副,棱堡修筑及维护耗用计入其中。另,钢铁厂兼营农具、铁锅等民用之物,售得银二十八万两,净利约八万两。格物学堂耗费约一万五千两。”
他没有提棱堡御敌带来的边境安定价值,没有提新式农具带来的粮食增产,更没有提格物学堂那尚未完全显现的潜力。只陈述了最直接的投入与产出。
嘉靖听完,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徐阶:“徐卿,北疆诸镇,自棱堡火枪配发后,募兵费用、抚恤支出,与往年相比,如何?”
徐阶沉稳答道:“陛下,去岁北疆募兵费用较前年减三成,将士抚恤支出,因战事锐减,不足前年之十一。边镇粮草转运损耗,亦有所下降。”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本摊开的账册,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丹砂气味,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嘉靖的手指,缓缓从账册上抬起,落在了自己膝上的道袍褶皱处,那里似乎还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丹炉灰烬。他低头,看着那点灰烬,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却让所有人心头巨震的嗤笑。
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一种幡然醒悟后的冰冷。
“四十五万两……听得一声炉响,见得几缕青烟。”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方钝、徐阶,最后定格在小满身上,那眼神深处,以往对长生虚妄的迷醉,此刻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所取代,“八十三万两……得坚城利炮,安边境,增府库,育人才。”
他猛地一挥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竟将丹炉旁一小撮备用的朱砂粉扬起了些许,如同泼洒开的血点。
“以往朕沉迷于此,”他指着那尊依旧温热的丹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就如同……如同编写了一段冗长繁复、却毫无效用,只会空耗资源的……‘无效代码’!年年投入,岁岁虚耗,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无效代码……”徐阶和小满心中同时一震,尤其是小满,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用他自己曾偶尔提及的词汇,来评价自己追求了半生的事业!
嘉靖站起身,虽依旧瘦削,那久居帝位的威仪却瞬间笼罩了整个丹房,他的话语如同金铁交鸣,再无半分迟疑: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宫内丹房一切用度,减半!所节余之银,悉数划归工部,专款用于军工制造、格物学堂,及小满所奏之一应‘实业’!”
他目光锐利如刀,看向一脸错愕、欲言又止的方钝:“方卿,可有异议?”
方钝张了张嘴,看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小满,最终将满腹的劝谏和“祖制”压了下去,深深低下头:“臣……遵旨!”
嘉靖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重新坐回云床,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新的、令人陌生的专注:
“删减冗余,补益核心。此乃……优化之道。灵虚子,”他看向小满,“工部如今既有此‘核心’之任,你有何长远之策,可尽数道来。”
机会!
小满心脏剧烈跳动,他知道,这是皇帝心态发生根本转变的时刻,是提出系统性规划的最佳时机!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构思成熟的计划和盘托出:
“陛下圣明!既蒙陛下信重,臣恳请推行‘五年强工振武方略’!”
“其一,扩编京西钢铁厂,于宣大、蓟辽等边镇要地,仿建新厂,确保精铁原料供给无忧。”
“其二,优化火器生产线,五年内,实现边军火铳换装八成,火炮数量翻倍,并着力研发射程更远、精度更高之新式火器。”
“其三,大规模推广棱堡防御体系,于北疆关键通道、隘口,增筑、改建棱堡三十座,形成纵深防御网络。”
“其四,广设格物学堂,于各行省首府及军工重镇,设分支学堂五年十所,培育通晓算学格物之工匠、士官乃至管理吏员。”
“其五,深化军工转民用,鼓励以军工技术及标准,发展水利器械、农用机械、交通运输等民用产业,以实业滋养国力,反哺军工。”
他一口气说完,殿内落针可闻。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甚至堪称野心勃勃的计划,涉及军事、工业、教育、经济的全面革新。
徐阶眼中精光闪烁,他在权衡此举将带来的朝局震动与长远利益。
方钝则是脸色发白,仿佛已经看到了国库银两如同流水般逝去的场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上的那位帝王身上。
嘉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仿佛在评估着这个“五年计划”的每一个模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此方略,五年,需银几何?”
小满早已测算过,坦然道:“回陛下,初步估算,年均需额外投入约一百五十万两至两百万两。然其中部分,可由军工民用之盈余、边镇节省之饷银抵消,实际需国库增拨,年均约八十万至一百万两。”
“八十万两……”嘉靖喃喃重复,目光扫过那尊丹炉,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工部账册,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决断,有嘲讽,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准奏。”
两个字,清晰,有力,不容置疑。
“即着工部,依此方略,细化章程,徐卿与方卿协同办理,户部需确保钱粮拨付,不得有误!”
“朕,倒要看看,这‘删冗余,补核心’之后,我大明这部‘老机器’,能跑出何等新气象!”
圣意如雷霆,轰然落下。
小满深深叩首,心中波澜壮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所承载的,不再仅仅是几件新式武器或一座堡垒的成败,而是一个古老帝国,在一位心态奇特的皇帝支持下,向着未知方向进行的一场宏大而危险的……系统重构。
丹房的青烟依旧袅袅,但那追求虚无长生的执念,似乎正被一股更为强劲、更为务实的“工业之风”,悄然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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