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是带着刀子来的,还裹着一股子陈腐的寒气。
刚过未时,中土天垣的日头就显出了疲态,斜斜地挂在林家碑林尽头那棵老槐树上,把细碎的光斑筛在百余块青石碑上。那些刻着先人名讳的字迹本就被岁月磨得模糊,经这冷光一照,更添了几分死寂。风卷着枯黄的槐叶,在碑林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百余年前那些战死的先祖在低声絮语,又像是在嘲笑树下这具摇摇欲坠的“衰骨”。
林弃扶着腰间那柄比他年纪还大的锈剑,每走一步,膝盖骨都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是要散架的旧木床。剑鞘上的铜环早就失了光泽,磨得发亮的木柄上还留着他父亲当年的指痕——那是十年前,父亲在对抗沙海魔物时,把剑塞给他,让他“活下去”的凭证。可如今,剑还在,父亲没了,他这具“天人五衰”的身子骨,也快撑不住了。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喉咙,林弃踉跄着扑在一块刻着“林啸天”的石碑上,指节攥得发白。石碑上的字迹是他祖父的,当年祖父是天刑院的外围巡狩,虽不算高阶,却也是林家最后的荣光。可现在,碑座下的本命玉简早就朽成了粉末,连带着林家的气运,也散得一干二净。
他的手背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那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天人五衰”的征兆——经脉枯萎如老藤,灵气绝断似死泉,明明才十六岁,却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翁。族里的老医师三年前就下了定论:“这孩子能活过十五,已是祖师爷庇佑,想修仙?纯属痴心妄想,莫说引气入体,碰点灵气就得经脉寸断。”
可林弃不甘心。
他抬头望向碑林最深处,那里立着一尊孤零零的无字碑。那是林家开派祖师亲手立下的,碑下埋着什么,没人知道。只听老人们说,当年祖师爷羽化前留下话:“碑在气运在,碑动道途开。”哪怕百年过去,林家从修仙世家跌落到连凡人都不如的境地,这碑三尺之内,仍藏着一丝微弱的灵气余韵——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还有三丈。
林弃咬着牙直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疼痛驱散昏沉。他迈出第一步,脚掌刚落在碑间的碎石路上,一股钻心的疼痛就从四肢百骸涌来,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扎他的骨头。眼前猛地一黑,耳边的风声、叶声全没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他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石面,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锈剑“哐当”一声脱了手,在碎石路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无字碑脚边,剑穗上的红绳早已褪色,在风里无力地晃着。
“哼,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一道苍老而刻薄的声音穿透昏沉,像一根冰锥扎进林弃的耳膜。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先是看到一双沾着泥点的枣木拐杖,再往上,是林苍梧那张皱得像核桃的脸。老族老的银须在风里抖得像枯草,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拐杖头“笃笃”地敲着地面,每一下都像敲在林弃的心上。
身后跟着两个穿灰布短打的护卫,都是族里的旁系子弟,平日里就靠着巴结林苍梧狐假虎威。高个子的叫林虎,是个练过几年粗浅拳脚的凡人,此刻正抱着胳膊,嘴角撇得能挂油瓶:“族老,我就说他来也是白来。这‘五衰体’碰点灵气就得散架,还想借碑运气?依我看,不如把他扔去无灵荒原,省得在族里浪费粮食。”
矮个子的林狗立刻附和,声音尖细得像太监:“虎哥说得对!当年祖师爷留下话,‘碑裂纹现,衰子劫生’,这林弃可不就是个衰子?自打他出生,林家就没顺过,先是大长老走火入魔,再是他爹战死,现在连祠堂的香火都快断了!把他赶走,说不定林家还能转运!”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林弃的心里。他不是不知道族里人怎么说他,“灾星”“废物”“衰子”,这些词早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身上。可他没想到,这些人竟刻薄到想把他扔去无灵荒原——那地方遍地沙海魔物,连修士都不敢轻易涉足,凡人进去,不过是给魔物塞牙缝。
他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里泛起腥甜。他想反驳,想骂他们狗眼看人低,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废物,可身体像灌了铅,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苍梧的目光扫过无字碑,又落回自己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
“把他拖出去,别脏了碑林的地。”林苍梧挥了挥手,转身就要走。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家族脸面,如今林家早已没落,天刑院的巡狩每月来巡查,他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生怕被找出半点错处。林弃这副模样在碑林折腾,要是被巡狩看到,指不定又要扣上“亵渎先祖”的帽子。
就在这时,林弃的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
那股热流来得猝不及防,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顺着掌心的纹路往上爬,瞬间驱散了体内的冰冷和疼痛。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摸到的不是粗糙的石面,而是一片细腻的、带着微光的纹路——是无字碑!他摔下去时,掌心正好贴在了碑身的灰尘上。
林苍梧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身后的异动,不耐烦地回头:“磨蹭什么?还不把他拖走!”
这一回头,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
只见那蒙尘的无字碑上,原本光滑的石面不知何时浮现出了细密的淡金纹路,像一条条活过来的小蛇,在碑身上游走缠绕。阳光透过槐树叶照在纹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把周围的枯苔都染成了金色。更诡异的是,林弃掌心贴着的地方,那些纹路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像在寻找宿主,他手腕上那些深褐色的衰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丝。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虎吓得后退一步,脚踩在枯树叶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声音都变了调,“碑……碑活了?这是闹鬼了还是显灵了?”
林苍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活了近百年,从小在碑林边长大,别说见过异动,就连听都没听过无字碑有过半点反应。祖师爷留下的谶语突然在脑海里炸开:“纹现则道开,衰体承天命”——难道,这“衰子”不是劫,是缘?可这“五衰体”怎么可能承天命?
林弃在温热的气流中缓缓苏醒。
他感觉体内的衰亡感淡了许多,原本枯萎的经脉像是被温水泡过,竟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他抬起手,看着那些淡金纹路顺着掌心爬上手腕,在他布满皱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像一枚精致的胎记。更让他惊喜的是,丹田处竟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悸动——那是灵气!他这“五衰体”,竟然能感知到灵气了!
“族……族老……”林狗结结巴巴地开口,指着林弃的手,“他……他和碑连在一起了!这小子是不是成精了?”
林苍梧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盯着林弃,有震惊,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活了一辈子,最清楚无字碑的分量,若是这碑真的显灵,若是林弃真的能借碑转运,那林家说不定能东山再起!可一想到林弃的“五衰体”,他又犯了嘀咕——这等废柴,真能担起天命?
他快步走到无字碑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淡金纹路像是有灵性,见他靠近,竟微微收缩了一下,像是在防备。他伸出手想去碰,指尖刚碰到碑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手背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这是原初纹路……”林苍梧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年轻时曾在天刑院的古籍上见过记载,“传说中只有与天地同寿的上古修士,才能在器物上留下这种活纹!这种纹路能自行吸收天地灵气,还能认主!”
他猛地看向林弃,眼神里的鄙夷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猎物的目光:“你刚才做了什么?是不是藏了什么法器?或者偷偷给石碑浇了什么东西?”
林弃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比刚才好了太多。他捡起脚边的锈剑,紧紧攥在手里,抬眼看向林苍梧,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摔了一跤,掌心碰巧贴在了碑上。”
“放屁!”林虎怒喝,他最见不得林弃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上前就要抓林弃的手腕,“肯定是你搞的鬼!说不定是偷了什么邪门法器!把你藏的东西交出来,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林弃侧身避开,锈剑在他手中轻轻一转,剑穗扫过高个子的手背。那护卫只觉得手背一麻,竟瞬间失去了力气,“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林苍梧眼神一凛:“林弃!你敢动手伤人?眼里还有族规吗?”
“我只是自卫。”林弃握着锈剑,指尖的淡金纹路微微发亮,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族老要是不信,可以自己问石碑。或者,等天刑院的巡狩来了,让他们评评理,看看是我搞鬼,还是石碑显灵。”
他这话正好戳中了林苍梧的软肋。天刑院对“异常灵气波动”最是敏感,要是让巡狩知道林家碑林有异动,指不定会以“私藏逆规器物”为由搜查,到时候林家这点家底,怕是要被翻个底朝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响——是天刑院的巡狩来了!那铜铃是巡狩的“示警铃”,每到一处,都会提前摇响,提醒宗族做好迎接准备。
林苍梧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对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快,把他带下去!锁进柴房!就说他私闯碑林,惊扰先祖灵位!等巡狩走了,再好好审问!”
林虎忍着疼爬起来,和林狗一起扑向林弃。林弃刚要反抗,却感觉掌心的纹路突然发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涌了上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他下意识地挥剑格挡,锈剑“当”的一声撞上林虎的拳头,那护卫竟被震得后退了三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住手!”
一声大喝传来,三个穿着银甲的巡狩出现在碑林入口。为首的巡狩身材高大,腰间挂着天刑院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秩序”二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碑林里的几人,最终落在林苍梧身上:“林家族老何在?奉命巡查灵气异动,刚才这里的灵光波动是怎么回事?”
林苍梧心里一紧,连忙捡起拐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几位仙官说笑了,不过是几个小辈在碑林里打闹,不小心碰倒了石碑,惊扰了仙官,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他转头瞪了林弃一眼,眼神里满是威胁,“还不快滚!等会儿再找你算账!”
林弃看了眼为首的巡狩,又看了看无字碑上渐渐隐去的纹路——那些淡金纹路像是察觉到了外人的气息,正慢慢缩回碑身,只在表面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知道,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先离开碑林,保住这条命,才能弄清楚石碑的秘密。
他握紧锈剑,转身走出了碑林。风吹过他的衣角,带着槐叶的气息,掌心的纹路还在微微发烫,像藏了一团小小的火焰。他能感觉到,那团火焰里,不仅有灵气,还有一种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正顺着他的血脉,慢慢苏醒。
走出碑林的瞬间,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尊无字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又恢复了蒙尘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一场幻觉。但林弃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这具“衰骨”,或许真的能迎来新生。
族老院的方向传来王伯急促的呼喊声:“族老!天刑院的仙官来了!快准备接驾!”林苍梧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一丝慌乱:“知道了!快把祠堂的灵位擦干净!别让仙官挑出毛病!”
林弃深吸一口气,将锈剑别回腰间,快步走向自己的小院。那是一间位于族宅最角落的破屋,屋顶漏风,墙壁渗水,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可此刻,他走在通往小院的路上,却觉得脚步无比轻快。
路过厨房时,他听见两个烧火的婆子在低声议论:“刚才王伯喊碑动了,是不是真的?”“谁知道呢!不过那林弃也是可怜,生了个‘五衰体’,这辈子算是毁了……”“可怜什么?我看他就是个灾星,早点死了干净!”
林弃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小院。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若隐若现的淡金纹路,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林弃警惕地抬起头,握紧了锈剑——难道是林苍梧派来的人?
窗外的动静停了片刻,随即,一片枯黄的槐叶从窗缝里飘了进来,落在他的掌心。槐叶上,用指甲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碑纹显,劫将至,藏好自己,等他来。”
林弃的心猛地一跳。
是谁?是谁在提醒他?“他”又是谁?
他拿起槐叶,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那行小字,再无其他痕迹。他刚要把槐叶藏起来,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林虎的骂声:“林弃!你给老子出来!族老让你去祠堂罚跪!”
林弃深吸一口气,将槐叶塞进怀里,握紧锈剑,站起身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衰子”,掌心的纹路,碑上的秘密,还有那行神秘的字迹,都给了他反抗的勇气。
夕阳彻底落下,夜幕开始笼罩林家宅院。碑林深处,那尊无字碑的碑缝里,一丝淡金的光芒悄然闪过,像是在回应着什么。而在遥远的天际,一艘巡天云舸正缓缓驶过,船舷上,一名青衣修士望着林家碑林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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