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碗热好的玉米糊糊放在灶台上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水珠砸在阶前冻硬的泥地上，碎成细小的冰碴，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玻璃。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凉丝丝的。
大山还没醒。
里屋的土炕上传来含糊的哼唧声，夹杂着翻身时被褥摩擦的窸窣。李秋月端起碗的手顿了顿，指腹触到粗瓷碗壁的温热，却暖不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窗纸破了个洞，风顺着洞眼钻进来，吹得贴在墙上的旧年画轻轻晃——那是去年大山没赌输家当时，从镇上集上捎回来的，画着胖娃娃抱鲤鱼，如今娃娃的脸蛋都让油烟熏得发黄了。
她走到炕边时，大山正好翻了个身，脸朝着外。眼窝陷得更深了，颧骨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干得起了皮。昨晚他又是后半夜回来的，一身酒气混着劣质香粉味，进门就往炕上倒，鞋都没脱。李秋月蹲下来，伸手想帮他把沾着泥的布鞋扒掉，指尖刚碰到鞋帮，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别碰……”大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没睁，眉头拧成个疙瘩，“佳琪……别闹……”
李秋月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下，又冷又疼。她用力挣了挣，手腕被攥得更紧，那力道带着宿醉后的蛮横，勒得她骨头都发酸。她看着男人紧闭的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灰尘，突然就不想动了。
佳琪。刘佳琪。
这三个字像根细刺，从去年秋天扎进她心里，越扎越深。起初只是村里婆娘私下的闲言碎语，说大山总往邻村跑，说刘佳琪男人在外打工，大山去得方便。李秋月那时还替大山辩，说他是去邻村找王老五问收山货的价，说村里人就爱嚼舌根。直到那天她去给大山送落在家里的烟袋，在邻村后山坡的老槐树下，看见大山把刘佳琪按在树干上亲——刘佳琪穿着件红棉袄，是大山前阵子赌赢了钱买的，他说给秋月也买件，结果转头就穿在了另个女人身上。
从那天起，家里的日子就像坡上的雪，化得越来越快。大山赌得更凶了，输了钱就回家摔东西，赢了钱就往邻村跑。有时李秋月夜里醒了，身边的炕是空的，冷得像块石头。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就抱着膝盖坐在炕头，听窗外的风声，听远处林子里不知什么鸟的叫声，听着听着天就亮了。
“水……”大山终于松了手，翻个身背对着她，喉咙里咕噜着要水喝。
李秋月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碗温水。碗是粗陶的，边缘磕掉了一块，还是他们成亲时，秋月娘家陪送的。她端着碗走回炕边，轻轻推了推大山：“起来喝点水吧。”
大山哼了一声，慢吞吞地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眼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眼屎。他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抹了把嘴，才斜着眼看李秋月：“饭做好了？”
“嗯，在灶台上呢。”李秋月低声说。
大山没说话，掀开被子下了炕。脚刚沾地，就“嘶”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脚底板——昨天回来时不知在哪儿扎了个刺，红肿了一片。他皱着眉，抬脚就往李秋月身上踹：“死人啊！看不见老子脚破了？不会找针挑出来？”
李秋月没躲，硬生生挨了一下。后腰撞在炕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咬着唇，没敢吭声，转身去灶房找针线笸箩。笸箩里的针锈了好几根，线也乱成一团。她挑了根最细的针，在灯上燎了燎，又拿了块干净的布蘸了点烧酒，才走回大山身边。
“坐下吧。”她蹲下来，仰头看大山。
大山不耐烦地坐下，把脚伸到她面前。脚底板又脏又糙，那根刺扎在肉里，周围的皮都磨破了，渗着点血。李秋月拿着布想先擦干净，大山却嫌她慢，抬脚又往她肩上踢了下：“快点！磨磨蹭蹭的，耽误老子事！”
李秋月的手颤了颤，把布按在他脚底板上，用力擦了擦。大山疼得“哎哟”一声，伸手就朝她脸上扇过来：“你想疼死老子？”
巴掌没落在脸上——李秋月下意识地偏了头，巴掌擦着她的耳朵过去，打在了旁边的炕沿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她的耳朵嗡嗡响，热辣辣的疼。她咬着牙，攥紧了手里的针，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还敢躲？”大山瞪着眼，火气更大了，“反了你了！”
李秋月没说话，低下头，拿着针小心翼翼地往刺上凑。针刚碰到皮肤，大山就疼得抽了下脚，骂道：“笨手笨脚的！跟你那个死娘一样，都是丧门星！”
这话像把刀，直接捅进了李秋月心里。她娘去年冬天没的，病了大半辈子，临死前还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好好跟大山过日子，别惹他生气。可大山连她娘的坟都没去过一次，还总在她面前骂她娘。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李秋月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大山的脚背上，烫得他抖了下。
“哭什么哭！晦气！”大山更不耐烦了，抬脚就想再踹，却被李秋月猛地按住了脚踝。
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手指死死抠着他的骨头，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眼泪还在掉，可眼睛里却像结了冰：“大山，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总这样？”
大山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敢顶嘴。他眯着眼，打量着李秋月——她今天没梳头发，头发披散着，沾了点草屑，脸色白得像纸，只有眼角因为哭而泛红。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总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敢这样看他。
“你说啥？”大山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威胁的意味。
李秋月的手松了松，却还是没放开他的脚。她看着他脚底板的刺，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我知道你和刘佳琪的事了。村里都在说……”
大山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是羞的，是恼的。他猛地抽回脚，伸手就抓住李秋月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按：“你听谁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这个长舌妇！”
李秋月被按在地上，额头磕在泥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头发被揪得生疼，眼泪掉得更凶了，可她却笑了，笑得声音发颤：“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你把家里的钱都拿给她了，是不是？我娘看病剩下的那点钱，你也拿去给她买东西了，是不是？”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抓着李秋月头发的手更用力了，把她的头往地上撞：“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老子打死你！”
“你打啊！”李秋月突然拔高了声音，挣扎着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全是血丝，“你打死我算了！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你赌钱，你找女人，你把这个家败光了！我跟着你，还不如死了干净！”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住了，抓着她头发的手松了松。李秋月趁机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土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看着大山，看着这个她嫁了五年的男人，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疼。
五年前，她是村里最俊的姑娘，大山是村里最壮的小伙。媒人来说亲时，她娘还犹豫，说大山性子野，怕她受委屈。可她看着大山扛着犁在田里走的样子，看着他帮隔壁张奶奶挑水的样子，心里就软了。她想，野点怕啥，只要对她好就行。
可现在呢？
他赌钱输了，就回家打她骂她；他跟别的女人勾搭，就把她当空气。家里的米缸快空了，过冬的柴火也没多少了，他不管不顾，整天就知道往刘佳琪那里跑。她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守着这个心里早就没了她的男人，到底图啥？
“你……”大山看着李秋月通红的眼睛，突然有点心虚。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啥。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你别瞎想……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没什么你把给我买棉袄的钱给她买了红围巾？没什么你半夜不回家在她家门口转悠？没什么村里人指着我脊梁骨说我男人跟别人跑了？大山，你摸着良心说说，你对得住我吗？对得住我死去的娘吗？”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不知道是在骂谁，还是在叹气。
屋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哗啦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又很快被风声盖了过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个粗重，一个微弱。
李秋月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她看着地上散落的玉米糊糊，看着大山蹲在地上的背影，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年画，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哭，不想闹，甚至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动作很慢，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大山没抬头，还蹲在地上。
李秋月走到灶房，拿起墙角的镰刀。镰刀是去年秋天磨的，还很锋利，刃口闪着寒光。她把镰刀别在腰上，又走到炕边，拿起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轻轻叠好，放在炕头。
然后，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天还没完全亮，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像头卧着的巨兽。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李秋月没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朝着后山的方向。
那里有她娘的坟。
她想娘了。娘在世时，总把她搂在怀里，说秋月是娘的心头肉。娘还说，要是大山欺负她，就回娘家来，娘养她。
现在，她想回娘家了。
大山蹲在地上，蹲了很久。直到风从破窗纸的洞里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才慢慢抬起头。屋里空荡荡的，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凉透了，炕头叠着件蓝布棉袄。
他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跑：“秋月？李秋月！”
屋外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在转。阶前的冰棱还在滴水，砸在地上，碎成细小的冰碴。
大山的声音在山里回荡，很快就被风吹散了。他站在门口，看着白茫茫的雪地，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想追，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追。
只有山风，带着霜，刮得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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