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东市“春风茶楼”。
这座平日里清晨便开门迎客、专供早起商贩歇脚饮茶的二层小楼,此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寂静。
门板紧闭,檐下灯笼未燃,唯有二楼临街一间雅室的窗棂缝隙里,透出几缕昏黄微弱的光。
秦观独自一人站在茶楼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深秋的寒露浸透了他单薄的官袍下摆,冻得他手脚冰凉。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封林微亲笔书信,掌心因紧张而渗出冷汗,几乎要将信封濡湿。
街上空无一人,远处偶尔传来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侯爷的叮嘱犹在耳畔——“咬定玉圭已入宫,你只是来传信”。
可宁王是何等人物?
若对方根本不信,当场翻脸……秦观不敢再想下去。
他想起家中老母、发妻和一双年幼的儿女,想起侯爷说萧大人已暗中派人保护,心中稍定。既已走到这一步,便再无退路。
他抬手,按照纸条上约定的暗号——三轻两重,叩响了门板。
门内静了一息,随后传来极轻的“吱呀”声,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材干瘦、伙计打扮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探出头,上下打量秦观一眼,目光在他怀中的信封上停留片刻,哑声道:
“秦主簿?请随我来。”
秦观定了定神,迈步进门。
茶楼大堂内一片漆黑,唯有柜台上一盏小油灯如豆,映出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靠在墙边,气息沉凝,显然是护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伙计”引着秦观,默不作声地踏上木质楼梯。
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秦观能感觉到,黑暗中至少有三道目光牢牢锁定自己,如芒在背。
二楼雅室前,“伙计”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观推门而入。
雅室内只点着一盏罩纱灯,光线昏暗。
临窗的八仙桌旁,坐着一名身着锦缎常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并非宁王本人,而是宁王府中一位颇有权势的长史,姓周。
周长史身后,立着两名劲装护卫,手按刀柄,目光冷冽如刀。
见秦观进来,周长史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只淡淡开口:“秦主簿,东西带来了?”
秦观强作镇定,上前两步,将怀中书信双手呈上:“周长史,玉圭……不在下官手中。”
周长史眼神骤然一寒,身后两名护卫同时上前半步,杀气骤增!
秦观心头猛跳,急忙按照林微所教,快速说道:
“玉圭已被天衍侯连夜送入宫中,呈交陛下御览!
此乃侯爷亲笔书信,言明利害,请王爷……罢手!
侯爷有言,若王爷一意孤行,明日御门听政,便是玉石俱焚之局!”
他一口气说完,额角已渗出冷汗,却强迫自己挺直腰背,直视周长史。
周长史脸色变幻不定,盯着秦观看了数息,才缓缓接过那封信。
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用手指摩挲着信封的质地,似乎在判断真伪,又像是在权衡。
雅室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户人家受惊犬只的吠叫——那是方才地动留下的余悸。
良久,周长史才撕开信封,抽出信笺。
他看得极慢,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信纸在林微特制的金粉朱砂符纸上书写,在昏暗灯光下隐隐泛着微光,更添几分神秘与郑重。
看完信,周长史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再次看向秦观,眼神锐利如鹰:
“秦主簿,你说玉圭已入宫……是何人经手?
何时送入?走的是哪道宫门?陛下可有回应?”
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般抛出,皆是关键。
秦观早有准备,按照林微事先交代的“虚实结合”之法,从容答道:
“下官职位低微,此等机密岂能尽知?
只知侯爷得玉圭后,即刻便遣心腹之人密送宫中。
至于详情……下官不敢妄加揣测。
侯爷只让下官传信,并转告王爷:悬崖勒马,犹未为晚。”
他语气不卑不亢,虽带着紧张,却无慌乱,更无细节破绽。
周长史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秦观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后背的衣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侯爷还让下官提醒王爷,”
秦观想起林微最后补充的叮嘱,又道,“方才京城地动,非同寻常。
若继续执迷不悟,恐有更大灾殃降临。
届时……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提到地动,周长史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那地动是怎么回事——正是王爷在钦天监强行冲击封印所致!
此事本就冒险,动静又大,若真如林微所言,玉圭已到陛下手中,再结合这地动……陛下会怎么想?
朝臣会怎么想?
他心中念头急转。
王爷今夜确实因玉圭被夺而震怒,才仓促下令尝试强行冲击封印薄弱处。
可方才那一下,虽有些微效果,却也惊动了全城,更可能打草惊蛇。
若此时林微已将玉圭和证据呈送御前……
周长史背后冒出寒意。
他霍然起身,对秦观冷声道:
“秦主簿,今日之事,你该知道轻重。
你的家人,王爷会好生‘款待’。
在王爷确认消息真伪之前,还需委屈秦主簿在此稍候片刻。”
他一挥手,那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秦观。
秦观心中一沉,知道这是要被软禁了。
他想起林微说的“若他们要扣押你,不必反抗”,便没有挣扎,只道:
“下官家人无辜,还请周长史转告王爷,莫要为难妇孺。”
周长史不置可否,转身匆匆离去,那封信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秦观被带到隔壁一间堆放杂物的空房,门从外锁上,窗外亦有黑影晃动看守。
他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抱紧双膝,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担忧,却隐隐也有一丝希望——周长史方才的反应,说明侯爷的攻心之计,至少起了作用!
宁王那边,暂时应该不会对他家人下毒手了。
只是,自己被困在此处,明日朝会……还能如期参加吗?
侯爷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同一时刻,天衍侯府书房。
林微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方才那强行中断的神识探查,加上随后地动的冲击,让他本就未愈的元神再次受创。
但他终究在玉圭深处那片庞杂混乱的信息流中,捕捉到了关键的一鳞半爪!
“封禁之咒……”
他低声喘息,指尖在虚空中无意识地勾画着几个极其古拙、甚至带着洪荒气息的符文轨迹,
“前朝国师留下的后手……以玉圭为引,以地脉为基,可在封印被强行冲击时,暂时加固封禁,甚至……反噬冲击者!”
虽然得到的只是残缺片段,且施展此法需要付出极大代价——很可能会彻底耗损玉圭灵性,甚至牵连地脉,引发局部动荡。
但比起宁王开启地宫、释放虚空裂隙的滔天大祸,这已是眼下唯一可行的遏制手段!
他勉强提起精神,取过纸笔,将脑海中那些残缺的符文轨迹与口诀尽力记录下来。
每写一笔,都觉神魂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公子!”
云疏影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见他如此模样,惊呼一声,连忙放下药碗上前搀扶,
“您不能再耗神了!”
林微摆摆手,示意无妨,将写好的几张纸小心折起,贴身收好。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让他微微蹙眉,但一股暖流随之在胸腹间化开,稍稍缓解了神魂的灼痛。
“秦观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云疏影摇头:
“萧大人方才传回暗号,秦主簿已进入茶楼,随后周长史匆匆离去,秦主簿似被留在楼内。
茶楼周围埋伏的人手未动,暂无冲突迹象。”
林微点点头。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宁王此刻必定是又惊又疑,既要核实玉圭是否真已入宫,又要应对方才地动可能引发的关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秦观下手。
“萧大人按您的吩咐,已将‘宁王府马车夜赴钦天监、随后地动’的消息,通过几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和更夫之口,‘无意间’透露给了太史局两位早起勘测星象的博士,以及御史台王御史家那个喜欢清晨练剑、耳力极佳的护院。”
云疏影继续禀报,“此刻,消息应该已经在某些圈子里传开了。”
“很好。”
林微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舆论的种子已经埋下,只待朝会时发酵。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东方已现鱼肚白,晨光即将刺破黑暗。
“公子,距离辰时朝会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云疏影忧心忡忡,
“您如今被禁足,如何能上朝?即便陛下传召,门外那些禁军……”
林微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巍峨宫墙的轮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禁足令困得住我的身,困不住我的‘势’。陛下……会让我上朝的。”
他转身,看向云疏影:
“你去将我的侯爵朝服取出,仔细熨烫。
再让林安去厨房,准备些清淡易克的早膳。我需恢复些气力。”
云疏影见他神色虽疲惫,目光却清明坚定,知他已有成算,压下心中担忧,应声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林微走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青玉圭上。
他伸手轻抚圭身,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却又混乱的波动。
“能否破局,关键还在你身上。”
他低声自语,
“明日朝堂,便是我与你,与这京城地脉,与宁王,与这方天地气运……的一场豪赌。”
他盘膝坐下,不再强行推演,而是缓缓运转起天衍宗最基础的养神法诀。
此法虽无法吸收此界稀薄的灵气修炼,却能温养元神,平复创伤。
裂纹中的天衍罗盘被他置于膝上,金色光芒流转,与他微弱的元神之力产生着若有若无的共鸣,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窗外天色渐亮,街巷中开始响起早起行人的脚步声、商贩开铺的声响、车马粼粼……这座庞大的帝都,正从一夜的惊悸中缓缓苏醒,迎来新的、或许将决定其命运的一天。
宁王府,密室。
宁王赵琰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跪着刚刚匆匆赶回的周长史,以及另一名刚从钦天监返回、身上还带着淡淡煞气与烟尘味的黑袍人——正是谢蕴。
密室中烛火摇曳,映得几人脸色明暗不定,气氛压抑至极。
“玉圭已入宫?”
宁王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与惊疑,
“林微那竖子,当真如此果决?”
“王爷,此乃林微亲笔书信,笔迹确凿无误。”
周长史双手呈上那封密信,
“信中语气强硬,直言若王爷不退,明日朝会便是玉石俱焚。
且……秦观咬死玉圭已由林微心腹密送宫中,细节虽不知,但观其神态,不似作伪。”
宁王一把抓过信纸,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青。
“悬崖勒马?玉石俱焚?”
他冷笑连连,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
“好个林微!好个天衍侯!本王倒是小瞧了他的胆色!”
他霍然转身,盯着谢蕴:“钦天监那边如何?方才那一下,效果怎样?”
谢蕴脸色苍白,显然也消耗不小,闻言低头道:
“回王爷,锁龙井积聚的煞气已被引动,配合噬魂秘术,确实撼动了封印节点。
但……封印比预想的更稳固,仅靠蛮力冲击,恐难在短时间内破开。且方才动静太大,已惊动全城。
属下撤离时,隐约察觉有宫中暗卫在附近出没的痕迹。”
“废物!”
宁王怒斥一声,烦躁地在密室中踱步。
玉圭被夺,强行破封又收效甚微且暴露风险大增,如今林微更可能已将证据捅到御前……局面正在迅速滑向对他不利的方向!
“王爷,当务之急,是确认玉圭是否真的已在宫中。”
周长史小心翼翼道,“若真如此,陛下必然已生疑心,明日朝会……”
“本王知道!”
宁王打断他,眼中凶光闪烁,
“林微这是阳谋!他就是算准了本王此刻不敢赌!
不敢赌玉圭是否真的已在陛下手中,不敢赌陛下知道了多少!”
他停下脚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他林微要赌,本王便陪他赌到底!
周安,你立刻动用宫中所有眼线,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
查今夜是否有异常物件或人员入宫,查陛下寝宫、御书房有无异动,查兰若公主那边有何动静!记住,要隐秘!”
“是!”周长史凛然应命。
“谢蕴,”
宁王又看向黑袍女子,
“你立刻去准备‘第二套方案’。
若玉圭真已不可得,或陛下那边已无法遮掩……我们便提前发动!
虽然仓促,但未必没有机会!
将我们手中所有‘钥匙’备好,联系噬魂教那边,告诉他们,时机可能提前了!”
谢蕴眼中幽绿光芒一闪:“属下明白!”
“还有,”
宁王声音冰冷,
“看好秦观,暂时别动他。
留着他,或许还有用。
另外,加派人手,盯死天衍侯府!
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若林微有任何异动……随时报我!”
“遵命!”
两人领命匆匆离去。
密室内,只剩宁王一人。
他走到墙边,推开一道暗格,取出一幅画卷。
画卷展开,上面绘着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座宏伟浩大、仿佛蕴含无尽奥秘的星空阵法图。
他手指拂过画卷上某颗猩红色的星辰标记,眼神狂热而偏执: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
林微,你以为你能阻止本王?
这‘新世界’的大门,本王开定了!
谁敢拦路,谁就得死!”
窗外,晨曦微露,天光破晓。
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格外浓重,也格外漫长。
宫墙之内,养心殿。
年迈的皇帝披衣坐在龙榻边,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太监秘密呈上的、以特殊符文加密的密奏,以及一幅简易的侯府地图。
密奏上的字迹,他认得,是那位年轻天衍侯的笔法。
而传递此物的,是栖梧宫那只罕见的夜枭“玄羽”。
皇帝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不时掠过锐利如刀的光芒。
他静静听着跪在榻前、一身黑衣的影卫首领低声禀报:
“寅时前后,宁王府马车确曾驶往钦天监方向。
几乎同时,京城发生异常地动,震源疑似在皇城附近。
钦天监监正徐文远昨夜当值,地动后其行为略有异常,已加派人手监视。
另,约两刻钟前,东市春风茶楼有宁王府长史周安秘密会见太史局主簿秦观,秦观随后被留于茶楼。
茶楼四周发现宁王府暗卫踪迹。
天衍侯府外禁军回报,侯府一夜灯火未熄,但无人员出入异常。”
皇帝听完,久久不语。
他缓缓展开那封密奏,又看了一遍上面那简短的几句话,目光最终落在“虚空裂隙”“祸乱京城”“证据已截获”这几个字眼上。
“虚空裂隙……”
皇帝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忌惮与忧虑。
身为帝王,他自然知晓一些皇室秘辛。
太庙地宫之下封禁着大恐怖,这是历代皇帝口口相传的绝密!
宁王……他怎么敢?
他怎么知道?
还有林微……这个来自异数般的年轻人,似乎知道得更多,也做得更多。
“影七,”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亲自带一队人,持朕手谕,在天亮前,按此图所示,去天衍侯府将那‘镇邪玉圭’取出,秘密带回。
记住,要避开府外禁军,更要避开所有可能窥探的目光。
东西到手后,直接送到朕这里。”
“遵旨!”
影卫首领双手接过地图与一张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绢帛手谕,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内阴影,消失不见。
皇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东方天际渐渐染上的金红色朝霞。
晨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那浓重的阴霾。
“宁王……林微……”
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血缘上的弟弟,一个是他亲手提拔的臣子。
一场风暴,正在这黎明时分,悄然酝酿于他脚下的这座宫城,这座帝都。
“传旨,”
皇帝没有回头,对侍立在旁的掌印太监淡淡道,
“今日御门听政,照常举行。
另……去天衍侯府传朕口谕:天衍侯林微,虽处禁足,然朕有要事垂询,特许其入宫觐见,参加今日朝会。
令其速速整装前来,不得延误。”
掌印太监心中一凛,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皇帝望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空,眼神深邃难明。
该来的,总会来。
这盘棋,已到了图穷匕见、落子无悔的时刻。
而天衍侯府书房内,刚刚结束短暂调息的林微,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皇宫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宫墙,看到那道即将到来的旨意。
“时候……到了。”
他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黑夜。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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