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陈默的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重重一点，落下无形的印记。密室里灯火如豆，映着墙上那张简陋的苏州及周边水系草图——是赵劲凭记忆用炭条勾勒的，淮安的位置被特意圈出，旁注小字：漕运枢纽，漕船北上必经之地。
血迹未干的深夜已成过去，但从气孔透入的微光判断，此刻应是午后。空气中残留着草药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李石头伤势已由信得过的郎中紧急处理，用了皇庄带来的上等金疮药和内服的参片，人虽虚弱昏睡，但呼吸渐稳，性命暂且无碍。
陈默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清明锐利，不见半分颓唐。昨夜的血战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最后一丝幻想，将所有的迟疑、侥幸彻底冻结剥离。在这江南之地，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疤脸李的账册上，‘北边定金’、‘丙字库硬货’、‘淮安交割’连在一起，绝非偶然。”陈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丙字库硬货’极可能是兵器。北边有人付了黄金定金，要在腊月前通过‘水路’运到淮安交割。这‘水路’，最大可能便是漕运！利用朝廷的漕船夹带私货，甚至可能是军械资敌！”
赵劲肃立一旁，左臂已包扎妥当，脸上还带着一道新鲜的血痕，闻言点头：“大人英明。淮安地处黄、淮、运三河交汇，漕船北上南下皆需在此盘验、补给，鱼龙混杂，管理上确有空隙可钻。若真有私货想混入漕船北运，淮安是极佳的交接点。而且时间‘腊月前’，如今已是十月末，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紧迫，对我们而言也是机会。”陈默手指敲了敲石壁，“他们丢失了账册，必然惊恐。要么暂停计划，隐匿痕迹；要么抓紧时间，抢在我们查明之前完成交易。从昨夜不惜代价的袭杀来看，他们选择了后者，甚至可能想在我们察觉淮安这条线之前，就除掉我们或者逼我们离开。”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所以，淮安就是我们破局的关键。必须抢在他们完成交割之前，拿到他们在淮安接货、转运的确实证据，最好能人赃并获。”
“可是大人，”另一名伤势较轻的暗桩开口道，“淮安并非我等辖区，人生地不熟。且对方既选淮安，必有安排，必有接应。我们人手不足，贸然前去，恐……”
“不去淮安。”陈默打断他，手指从地图上的淮安，沿着运河虚线向南划回苏州，“我们去查，是谁要把货从苏州‘走水路’运到淮安。账册上‘走水路三号’，‘接货标船刘’，这些代号必定对应着具体的船只和人。找到他们，盯死他们！”
他看向赵劲：“赵小旗，你在码头耳目灵通，可能查出‘标船刘’和‘水路三号’的底细？青竹帮控制码头力夫，万通商号有仓库，这货物出苏州离不开码头装船。他们昨夜袭击失败，今日必定加紧转运，这是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赵劲思索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标船’通常是漕船上专门负责某段押运或接应的头目称呼。‘刘’姓……卑职倒想起一人。苏州卫漕丁里有个小旗，名叫刘大桨，水性极好，据说早年跑过私盐，后来不知怎的补了漕丁的缺，手下有七八个兄弟，常跑苏州到镇江段。此人好赌，与青竹帮几个小头目有往来，外号就叫‘刘标子’。有兄弟曾见他帮一些商号运‘私货’，抽成颇丰。”
“刘大桨……”陈默记下这个名字，“‘水路三号’呢？可能指特定的航线、时间，或者船队编号？”
“这个需要查。”赵劲皱眉，“或许是指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发出的某条船队？又或者是第三条漕帮控制的秘密水道？但若‘标船刘’真是刘大桨，他常跑的苏州-镇江段，正是去岁沉船事故发生的区域！而且他手下有条旧船，常走夜路，行踪诡秘，码头上的老人都管那条船叫‘鬼三号’。”
线索再次交汇！沉船、刘大桨、鬼三号、可能的私运路线……陈默感觉面前的迷雾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查！双管齐下。”陈默迅速部署，“第一，赵小旗，你亲自带一个兄弟，立刻去查刘大桨。我要知道他最近的行踪，尤其是与青竹帮、万通商号的接触，他手下漕丁的动向，以及他下一次出船的时间、目的地、船号。注意隐蔽，此人可能已被对方重点关注。”
“是！”赵劲抱拳，牵动伤口，嘴角抽了抽。
“第二，”陈默看向另外两名伤势较轻的暗桩，“你们二人设法摸清万通商号那几间库房最近的动静。他们昨夜刚动了手，今日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就会趁我们‘惊魂未定’，加紧出货。重点盯‘丙字库’和‘丁字库’（账册记录硬货和细软），看有无货物运出，运往何处，是否与码头、特别是可能与刘大桨相关的船只对接。尤其留意是否有‘樟木箱、包铁角’的货箱。”
“明白！”
“第三，”陈默深吸一口气，“我们需要知道万通商号的东家沈宅，以及那位常州来的‘何先生’，此刻在做什么，有什么异动。但这二人防护必然严密，硬闯不可取。赵小旗，你在府衙内有无可靠的眼线？不需要知道机密，只需留意沈宅和常州方面有无异常拜帖、密信传递，或者刘通判等人有无异常举动。”
赵劲面露难色，沉吟道：“府衙内眼线是有，但层级不高，接触不到核心。不过负责采买的一个老吏，与卑职有些旧情，或可从日常用度、车马调配等细微处看出些端倪。另外，沈宅负责采办的一个管事好赌，欠了赌坊不少钱，或许能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卑职去想办法。”
“好。一切小心，安全第一。”陈默郑重道，“我们经不起再折损人手了。行动时间定在今晚。无论刘大桨还是万通库房，若有异动，夜间最易行事。”
众人领命，各自无声散去准备。密室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隔间李石头偶尔压抑的呻吟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从气孔传来。
陈默独自坐在石凳上，再次摊开那本蓝布账册，就着灯火细细研读。每一笔记录，每一个代号都可能隐藏着通往真相的路径。他的目光在“付‘府内二爷’节敬”、“‘县尊老夫人寿’”等行贿记录上停留。这些藏头露尾的记录指向的府县官员，或许就是那张保护网上的关键节点。但现在他不能分散精力去查这些，必须集中力量咬死“淮安交割”这条最可能带来突破、也最危险的线。
时间缓慢而煎熬地流逝。午后，赵劲派一名暗桩带回消息：刘大桨今日并未在漕丁营房，据其手下喝醉后漏出的口风，刘头儿昨晚后半夜就被叫走了，至今未归。同时码头上有传言，青竹帮几个管事的今早都阴沉着脸，催促力夫加快清理两艘停靠在偏僻泊位的旧漕船，那两艘船看上去许久未用，船身水渍线却颇新，其中一艘船尾模糊的编号似乎就是“三”字开头。
万通商号库房那边暂时没有货物大批运出的迹象，但守卫明显增加了，且都是生面孔，眼神精悍，腰间鼓胀。
傍晚时分，赵劲亲自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大人，有眉目了！通过那老吏和赌坊的线，打听到几件事。其一，今日午后常州府来了加急公文，名义上是咨议漕务，但送信的却是那位‘何先生’的随从，公文直接送入了知府内书房，刘通判随后被唤去，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面色不太好看。”
“其二，沈宅那边，今日采买了大量不易腐坏的干粮、腊肉，还有一批上好的桐油和厚帆布，分量远超其家常用度。更奇怪的是，沈家后门傍晚时分悄悄驶出两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往城西码头方向去了，但并未进入万通库房区域，而是拐进了码头更西边一片废弃的旧货栈区。”
“旧货栈区？”陈默立刻起身，走到地图前。码头西边确实有一片早年因河道改道而衰败的仓储区，如今大多荒废，地形复杂，水道岔路多，便于隐蔽。“刘大桨失踪，青竹帮清理旧漕船，沈家运送物资去废弃货栈……这一切都指向他们可能在准备船只，转运货物！而且很可能就是想趁夜进行！”
“刘大桨的旧漕船，沈家的物资，废弃货栈作为临时中转点……他们想避开万通库房这个明显目标，从偏僻处直接装船运走！”赵劲也反应过来，“大人，我们是否立刻通知府衙调兵围捕？”
“不可。”陈默摇头，“府衙内情不明，刘通判态度暧昧，那位何先生又能直入知府书房。贸然通知很可能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我们要的是人赃并获的铁证，就必须亲眼看到他们装船，最好能确认货物就是账册上所说的‘硬货’！”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劲：“赵小旗，废弃货栈区地形你们可熟悉？能否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潜入查明情况？”
赵劲略一思索咬牙道：“那片地方早年卑职曾追捕逃犯时进去过，巷道水路复杂，但并非不能摸清。对方仓促行事未必能完全掌控所有出入口。卑职挑两个最精干的兄弟先去探路，摸清他们的人手布置、船只位置、货物堆放点。”
“好！你带人先去侦查，务必小心。我带剩下的人一个时辰后在货栈区东南方向那个破旧的‘龙王庙’汇合。”陈默快速决定，“我们分头准备，带上钩索、短刃、弩箭（如果赵劲能搞到）、石灰粉、响箭。记住我们的目的是确认货物和交易，并尽可能获取证据，不到万不得已不与对方正面冲突。若事不可为以响箭为号立刻撤退保全自身。”
“遵命！”赵劲抱拳眼中燃起战意。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一个时辰后残月如钩星光暗淡。苏州城西码头区域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运河水声汩汩和远处几点渔火。废弃货栈区更是漆黑一片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只有偶尔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
陈默带着三名暗桩（包括一名轻伤者）悄无声息地抵达约定会合的破败龙王庙。庙宇早已荒废神像倾颓蛛网密布。赵劲和另一名身手最好的暗桩已在此等候身上沾着泥污和水渍。
“大人摸清了。”赵劲压低声音语速很快，“他们果然在装船！位置在废栈区最里面一个半塌的砖窑码头。两艘旧漕船就是白天青竹帮清理的那两艘已经靠泊。沈家那两辆马车运来的货正在从旁边一个临时搭起的芦席棚里往船上搬。青竹帮的人大约十五六个带着刀棍警戒。船上还有七八个像是水手的人领头的是个矮壮汉子可能就是刘大桨。货物都用麻布包着看形状长条状的居多还有不少箱笼。棚子旁边堆着些拆开的空箱子看样式就是樟木包铁的！”
“看到货物具体是什么了吗？”陈默心头发紧。
“没有包裹得很严实。但我们潜伏时听到搬箱笼的人抱怨了一句‘死沉’还有金属轻微碰撞的‘哐当’声。另外”赵劲声音压得更低，“棚子里点着盏灯，灯光下我看见有两个人正在清点什么东西，其中一人侧脸很像那晚大人见过的何先生！另一人穿着绸衫，可能是沈家的管事。”
樟木箱包铁，长条状，金属碰撞声，何先生亲临……是兵器的可能性极大！而且很可能就是账册上那批要运往淮安交割的“丙字库硬货”！
“他们装船进度如何？何时可能起航？”陈默追问。
“已经装了大半照这个速度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装完。他们很急动作很快几乎不停歇。看天色和水流他们很可能想在后半夜趁最黑暗的时候起航顺流而下先离开苏州地界。”
时间紧迫！
陈默大脑飞速运转。己方算上自己只有七人一人还需看顾退路。对方明面上就有二十多人且可能有兵器。硬拼毫无胜算。
“赵小旗这附近可有能居高临下看清码头全貌又不至于太近被发现的位置？”陈默问。
赵劲想了想：“砖窑后面有个废弃的砖坯土堆地势稍高长满了荒草距离码头约三十丈能模糊看到装卸情况但看不清细节也更安全。”
“好我们去土堆。你派一个兄弟绕到下游水道岔口隐蔽注意观察是否有其他接应的船只。再派一人返回我们白天的小屋附近若有变故以响箭为号让接应的兄弟设法将我们获取的消息送出去。”陈默果断下令，“我们剩下五人上土堆监视。若他们装船完毕准备起航而我们又无法确认货物或无法阻止那么……”
他深吸一口气：“就想办法制造混乱拖延时间最好能让他们留下一两件货物！或者认出接货的关键人物！”
这是险招但已别无选择。眼睁睁看着满载疑似兵器的船只离开线索就可能中断。
五人如同夜行的狸猫借着断墙残垣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砖窑后的土堆摸去。夜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声响掩盖了细微的脚步声。土堆不高但视野尚可。透过荒草缝隙能看见下方码头晃动的几盏气死风灯人影绰绰搬运未停金属碰撞的闷响和压低了的催促声隐约可闻。
陈默伏在潮湿的土坡上草叶上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袖。他紧紧盯着下方心脏在胸腔中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今夜或许就是揭开这江南迷局重重黑幕的第一道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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