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昏睡了四个小时。
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不是感染者,也不是野狼帮的伏击,是王小铁拖着断腿在无边无际的蒿草地里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痕迹,他怎么喊,王小铁都不回头,最后消失在血月巨大的红色轮廓里。
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卫生兵刚给他换上的干净绷带。左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
医务所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自制的小油灯在墙角桌上摇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精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旁边的床上,大陈和小赵也睡着了,发出沉重而不安的鼾声。
林征轻轻掀开薄毯下床。腿有些软,但还能站稳。他走到门口,撩开当作门帘的旧帆布。
外面天已大亮,但天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蒙蒙的黄,像是巨大的肺叶生了病,咳不出也吸不进。血月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只透出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红晕。
广场上已经有人开始一天的劳作。修补围墙的声音叮叮当当,种植区那边传来孩子们跟着李明远晨读的稚嫩声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声音飘进耳朵里,有种不真实的、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在几十公里外,荒野的水塔里,他的兄弟可能正在流血,等死,或者……已经死了。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需要的是食物,是清醒,是思考。
苏浅夏端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看到他站在门口,加快了脚步。“怎么起来了?卫生兵说你失血不少,需要休息。”
“睡不着。”林征接过缸子,里面是稀薄的、飘着几片菜叶的糊糊,但热气腾腾。他几口喝光,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稍微驱散了体内的寒意。“情况怎么样?”
苏浅夏示意他走到旁边相对僻静的水塔阴影下。“老周一直在监听,没有新信号。吴工在检查我们的防御弱点,尤其是无线电监听和反制方面——如果对方能精准伏击,很可能也监听了我们的通讯。围墙的日常加固和巡逻都加强了,尤其是西北方向。”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小孙……安葬在墓园东角了。羊角辫女孩……在他坟前放了颗糖。”
林征沉默着,目光落在远处新堆起的那个小小土包上。糖……那孩子大概觉得,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铁子那边……”苏浅夏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你怎么打算?”
林征没有立刻回答。他活动了一下左臂,疼痛让他吸了口凉气。“他们伏击我们,首要目标是药品,其次是消灭有生力量。铁子重伤被困,对他们来说,价值不大。如果是野狼帮那种作风,要么当时就冲上去补枪抢装备,要么懒得再费力气,直接撤了。”
他分析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所以铁子现在,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还活着,但被当做无关紧要的‘垃圾’扔在那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想去救他。”
“我必须去。”林征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他留在那儿了。我带走了其他人,留下了他。我得回去看看。”
“那可能是个陷阱。”苏浅夏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们可能料到我们会回去救人,就守在水塔附近。”
“我知道。”林征点头,“所以不能白天去,不能大张旗鼓去。得晚上,人少,动作快。”
“多少人?”
“我,大陈,小赵。就我们三个。”林征说,“人多了动静大,而且基地需要人手防御。我们熟悉路线,知道水塔的情况。”
苏浅夏抿紧了嘴唇。她知道林征一旦决定,很难改变。而且,从情感上,从道义上,她也无法反对。王小铁是基地的老人,是林征的兄弟,是为了掩护其他人才留下的。
“什么时候?”
“今晚。”林征望向西北方向,那片天空被低垂的云层压得格外阴沉,“血月被云遮住的时候,就走。”
“装备呢?”
“轻装。武器,夜视仪——如果还有能用的,绳索,急救包,高热量食物。不要摩托,步行。往返至少六小时,我们必须在黎明前回来。”
苏浅夏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去准备。药品……多带点。还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征,“羊角辫女孩给的。说是给王叔叔的。”
林征接过。布包里是几颗炒熟的南瓜子,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黑乎乎的糖块——大概是基地自己用甜菜根熬的,硬的像石头。
他把布包揣进怀里,贴身放好。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温度,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胸口。
白天的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林征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去吴工那里。老爷子正对着一堆从废墟里翻出来的、锈迹斑斑的电子元件发呆,试图拼凑出一个能探测无线电信号源的简陋设备。
“如果对方监听我们,设备功率不会太小,而且需要相对开阔的架设地点。”吴工用铅笔在草图上画着圈,“服务区方向,还有水塔那边的高地,都有可能。”
林征看着草图,脑子里回放着昨天被伏击的每一个细节。对方的枪声来自两个方向,主楼和山坡,配合默契,显然是早有预谋。能提前知道交易地点和时间,只能是监听了老周和“昆仑站”的通讯。
“我们的通讯内容……有没有可能被破译?”林征问。
吴工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老周用的密码是部队老底子改的,不算复杂。如果对方有懂行的人,花点时间能破译。但更可能的是,他们不需要知道具体内容,只需要知道我们在那个时间、那个频率有密集的信号交换,就能推断出有行动。”
监听,推断,设伏。简单,却有效。
“我们需要反制。”林征说。
“给我点时间。”吴工叹了口气,“材料太缺了。而且,就算做出来,效果也……”
他没说完。在这种环境下,任何技术对抗都像是用木棍对抗铁甲。
傍晚,林征、大陈、小赵在工具间里做最后的准备。夜视仪只剩下一具勉强能用的,给了小赵。林征检查了每个人的武器和弹药,分配了手雷和烟雾弹。急救包里塞满了从医务所挤出来的止血粉、绷带和唯一的一支吗啡——那是留着救命用的。
老周跛着脚进来,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信号接收器。
“……带上……”他把接收器递给林征,“如果……铁子……还……活着……他……知道……紧急频率……如果……他能……碰到……电台……”
林征接过。接收器很轻,只有巴掌大,但此刻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是一线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周叔,”林征看着老人浑浊却满是关切的眼睛,“基地的耳朵,就靠你了。有任何风吹草动……”
老周用力点头:“……放心。”
夜幕终于降临。云层很厚,血月的光芒被过滤得极其微弱,天地间一片深沉的暗红色,能见度很低。这既是掩护,也增加了行进的难度。
三人换上深色的衣服,脸上涂了用木炭和泥混合的伪装油彩。在基地大门口,苏浅夏和其他几个核心成员默默送行。没有人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羊角辫女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把一个小布袋塞进林征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开了。林征打开一看,是几颗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根用红布条仔细编成的手链——手艺粗糙,但打的是死结。
他把手链戴在右手腕上,布条粗糙的触感磨着皮肤。
“出发。”
三人像三滴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出大门,消失在围墙外的阴影里。
回程的路,因为没有了小孙的负担,轻快了许多,但心理压力却倍增。每一处阴影,每一丛晃动的高草,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危险。他们不再走直线,而是利用地形不断变换路线,时刻警惕着身后和侧翼。
大陈的脚伤还没好利索,走路有些拖沓,但他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小赵戴着那具时灵时不灵的夜视仪走在最前面,像只警惕的猫。夜视仪视野狭小,绿莹莹的图像里,世界扭曲而诡异。
接近河沟时,林征示意停下。他伏在沟边,仔细倾听。风声,虫鸣(稀少的),远处废墟偶尔传来的、不明物体的滚动声……没有异常。
他们下到沟底。淤泥还在,但已经熟悉了路径,比上次快了不少。爬上对岸,再次进入那片开阔的、长满蒿草的荒地。
水塔的轮廓在前方黑暗中显露出来,像一根指向晦暗天空的、沉默的手指。
林征打出分散、隐蔽接近的手势。
三人呈扇形,利用蒿草的掩护,从三个方向缓缓向水塔摸去。距离一点点拉近。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水塔静静地矗立着,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任何声音。底部的门洞依旧黑洞洞地张着。
林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轻轻打开信号接收器的开关,调到那个只有他们几人知道的紧急频率。
没有信号。只有一片寂静。
他关掉接收器,对大陈和小赵做了个“掩护,我先进”的手势。
他拔出匕首,反手握在手里,弓着腰,像扑击前的豹子,一步一步挪向门洞。每一步都踩得极轻,耳朵捕捉着塔内任何细微的声响。
到了门边,他侧身,将匕首尖轻轻探入门内,利用金属微弱的反光观察里面的情况——这是他跟王小铁以前在侦查时常用的土办法。
里面似乎还是老样子,堆着破烂农具。
他深吸一口气,闪身而入,匕首横在胸前,身体紧贴着内侧墙壁。
塔内一片死寂。浓重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甜腥味。
是血。
林征的心往下沉。他顺着铁楼梯向上望去。楼梯盘旋向上,没入黑暗。
他打了个响指——约定的安全信号。大陈和小赵立刻跟了进来,一左一右守住门口和楼梯下方。
林征开始上楼。铁楼梯依旧吱呀作响,在绝对的寂静里,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脏上。他走得很慢,眼睛逐渐适应了塔内更暗的光线。
上到平台。
借着从破水箱洞口漏下的、极其微弱的血色天光,他看到了。
王小铁靠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头歪向一边,眼睛闭着,胸口没有起伏。他的枪横在膝上,手边散落着几个空弹匣。右腿的断骨处,包扎的布条被血浸透后,又干涸成了硬壳。
没有敌人的尸体。没有搏斗的痕迹。一切,都像他离开时的样子。
只是,王小铁一动不动。
林征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在王小铁面前蹲下,伸出手,颤抖着,去探他的颈动脉。
皮肤冰冷,僵硬。
没有脉搏。
林征的手僵在了那里。他低着头,看着王小铁苍白安详的脸——甚至可以说安详,除了眉宇间最后凝固的一丝痛苦皱痕。
他还是……没等到。
大陈和小赵也上来了,看到这一幕,都僵在了原地。小赵别过脸去,肩膀开始抖动。大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水箱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锈蚀的铁皮簌簌落下。
林征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然后,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打开,拿出那块黑硬的糖块。他掰下一小块,想塞进王小铁嘴里,可王小铁的嘴唇紧闭着,已经掰不开了。
他只好把糖块,轻轻放在王小铁交叠在腹部的、冰冷僵硬的手心里。
又把那几颗鹅卵石,放在糖块旁边。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那件也沾满了血和泥的外套——轻轻盖在王小铁身上。
做完这些,他才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水箱壁。
他没有哭。只是仰起头,透过破洞,看着外面那片被云层遮蔽的、暗红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
水塔里,只剩下三个活人粗重的喘息,和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
他们终究,还是来晚了。
只晚了一步,却隔开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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