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把屋里粘稠的死寂炸出个缺口。
林昭把刚送来的粮册推到一边,指尖在那几摞落满灰尘的“社祭申报单”上敲了两下。
“别盯着粮仓了,”林昭头也没抬,声音有些发涩,“粮仓是空的,咱们都知道。但这些给死人看的账本里,全是活东西。”
苏晚晴正揉着太阳穴,闻言凑过来。她扫了一眼,眉头瞬间锁死。
清河县北,下坎村,去年三月祭山神,申报宰杀生猪四百口,活羊二百。
“下坎村全村两百一十三户,除去老弱,壮劳力不过八十。”苏晚晴指尖划过那行墨迹,语气比外头的夜风还凉,“四百口猪?把全村人卖了也凑不齐这数。他们哪来的钱?”
“不用钱,用‘神谕’。”林昭从纸堆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那是柳家的一份内部通告,“神明索取贡品,官府不得查验。这四百口猪根本就没杀,而是以‘祭品’的名义,光明正大躲过了税务司的盘点,转手进了柳家的私库。”
这哪是祭祀,这是赤裸裸的洗钱。
门被猛地推开,寒气裹着尘土卷了进来。
刘知远满脸通红,手里攥着几本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小册子,那是刚从北边搜缴上来的私印读物。
“不能再忍了!”
他把册子狠狠摔在桌上,书脊崩开,几页纸飘落地面。
那上面印着所谓“先帝遗训”,字字句句都在讲女子读书是乱伦常、毁家国,甚至还配了些不堪入目的插图,影射苏晚晴是祸国妖孽。
“柳元凯那个老混蛋,在县学里公然讲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刘知远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条就要挣断的绳索,“必须启动‘思想整肃令’!涉事的书院全封了,带头讲课的那几个老儒生,直接下狱审查!这是造谣,是颠覆!”
苏晚晴捡起那本册子,手在抖,但声音极稳:“抓人容易。可一旦开了因言获罪的口子,这就是文字狱。今天抓造谣的,明天是不是就要抓议论新政的?到时候,咱们和那个刚被推翻的大炎朝廷有什么两样?”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刘知远猛地转身,眼珠子里全是红血丝,“这毒瘤不剜,以后就是国中之国!”
两人僵持不下,目光都投向了坐在阴影里的林昭。
林昭没说话。他甚至没看那本册子,只是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一阵极轻的笃笃声响起。
魏无忌像个影子一样从后门闪进来。
他身上带着股生人勿近的血腥气,显然刚经历过什么。
没有废话,一张炭笔素描被压在了桌角。
画技很糙,但特征抓得极准。
那个在柳家密会中出现的“面具人”,左耳缺了下半截,说话时总习惯性去摸脖子侧面——那里有一道蜿蜒如蜈蚣的旧疤。
林昭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墙角的旧档柜前,那里面堆着从县衙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旧朝贬官录”。
翻找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找到了。”
林昭抽出一个发黄的卷宗,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裴文宣。
十年前,礼部从七品小吏。
因妄言“祭天大典不应以童男为牲”,触怒当时的国师。
判的是“妖言惑众”,刑罚是——剜舌,逐出京城。
卷宗的末尾,还有一行刺眼的朱批:“所言非虚,然动摇国本,不可赦。”
那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傲慢与冷酷。
那是现任太傅、如今坐在京城里跟他们把酒言欢的改革派名义领袖,周秉义的亲笔。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裂的声音。
林昭把卷宗“啪”地合上,那声音像是一记耳光。
他走到复印机前——那是系统兑换的简易油印机,摇把转动的咔哒声节奏分明。
三份复印件。
一份锁进抽屉,一份递给满脸愕然的苏晚晴,最后一份,他拿着走到了刘知远面前。
“看看吧。”
林昭的声音平得像是一潭死水,“你要抓的那个‘反启蒙头子’,那个想恢复旧礼教的幕后黑手,十年前是因为想救几个孩子,才被人割了舌头。”
刘知远愣住了,接过纸张的手僵在半空。
“我们今天要是为了统一思想,就把反对者的嘴堵上。”林昭盯着刘知远的眼睛,一字一顿,“那当年割掉裴文宣舌头的那把刀,现在就握在你手里。”
刘知远张了张嘴,那股子暴戾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整个人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窗棂轻响。
又是一封信。但这回没人送,是被人用飞石钉在窗框上的。
信纸极薄,没字。
只画了一座断裂的木桥,桥下的波纹里,浮浮沉沉着半枚被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铜印。
林昭盯着那半枚铜印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笑意没进眼底,透着股让人心惊的寒意。
裴文宣是个哑巴,这一生活在无声的地狱里。但他不是疯子。
有人在利用他的仇恨。
那些躲在阴沟里的玄冥会余孽,或者是那些不甘心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的士族,正在把这个曾经为了正义牺牲一切的可怜虫,塑造成对抗新政的“神”。
“备车。”
林昭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座断桥。
“去哪?”苏晚晴下意识问道。
“北境。”林昭抓起挂在架子上的大衣,那是社区工作者标志性的冲锋衣,在古代的烛光下显得格格不入,“不是去抓人,是去救人。裴文宣这把刀,绝不能捅在老百姓身上。”
魏无忌早已无声地退了出去。
马蹄声很快在院外响起。
林昭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堆还没理清的账册。
他知道,这一去,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面具人,而是一张早就张开的大网。
夜风呼啸,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几个时辰后,马车急停。
林昭掀开帘子。
借着微弱的月光,前方那条通往北境核心区域的必经之路上,青石渡口的木桥,正如信画中那样,从中间赫然断裂。
断口崭新,木茬在月色下泛着惨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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