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沼的宫殿深处并非想象中妖异的洞窟，而是一个过分洁净、过分空旷的纯白空间。没有墙壁，没有穹顶，只有无限延伸的白色平面，和悬浮在中央的一张矮几、三个蒲团。几上有一壶清酒，三只瓷杯。
miss杨在客位坐下，青岚跪坐在她侧后方半步。玉沼坐在主位，九条尾巴在身后缓慢摆动，但已不复之前的张扬，而是克制地收拢在身侧，像臣子见君王时谨慎的仪仗。
“酒就不必了。”miss杨抬手制止了玉沼倒酒的动作，直入主题，“为什么要和林合作？”
玉沼的金色竖瞳微微眯起。她放下酒壶，指尖在光滑的矮几表面划过，留下一道短暂的水痕。
“我不过就是大妖九尾玉藻的分身。”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重叠的回音，但此刻更像疲惫的叹息，“一千两百年前，本体被阴阳师安倍泰亲斩去八尾，残存的一尾逃入灵沼，吸收地脉怨气才苟延残喘至今。但分身终究是分身……没有完整的九尾，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玉藻前’，甚至连维持这具人形都越来越吃力。”
她抬起手，五指张开。在纯白背景的映衬下，能清楚看见她的指尖有细微的、半透明的迹象——像开始融化的蜡像。
“林答应我，事成之后，会帮我找到其余八条失落的尾巴。”玉沼的眼中闪过一丝渴望，那是跨越千年的执念，“只要融合完整的九尾，我就能摆脱‘分身’的诅咒，成为独立的大妖。甚至……有机会超越当年的本体。”
miss杨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玉沼说完，她才开口：
“事成之后？她答应你的事，具体指什么？”
玉沼的尾巴不安地摆动了一下。
“她没说具体。只说……等日本的‘邪祟根源’被彻底净化，天地灵脉重新洗牌时，失落的尾巴自然会现世。而她，会帮我拿到。”
“空头支票。”miss杨淡淡评价，“你活了千年，会相信这种承诺？”
玉沼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妖异的笑：
“我不需要完全相信。只要她有这个意图，只要她在行动，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千年了，杨小姐，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乱局中才有机会。太平盛世，像我这样的‘异物’，只会被镇压或遗忘。”
miss杨点了点头，像是认可这个答案。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青岚和玉沼都愣住的动作——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放在矮几上，缓缓展开。
锦帕里包裹着八条狐尾。
每条颜色各异：赤金、雪白、墨黑、靛青、绛紫、琥珀、银灰、赭石。尾巴根部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但毛发依然柔软光泽，仿佛刚刚从本体上斩落。更诡异的是，每条尾巴都在微微蠕动，像有独立生命的蛇。
玉沼的呼吸停止了。
她猛地向前倾身，死死盯着那些尾巴，金色竖瞳扩张到极限。九条本体的尾巴在她身后僵硬地竖起，狐火不受控制地燃起。
“这……这是……”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本体的八条断尾。”miss杨的语气平静得像在介绍茶点，“三百年前，魔女工会剿灭欧洲一支崇拜‘九尾妖狐’的异教时缴获的。一直封存在总部宝库深处。上个月，我申请调取，昨天刚送到。”
玉沼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狐尾一寸的地方停住，不敢触碰。她能感觉到血脉深处的共鸣——那是她缺失的部分，是她千年来梦寐以求的完整。
“为什么……”她抬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脆弱的困惑，“你为什么会有……”
“因为我代表魔女工会。”miss杨说，“而工会的宝库里，有这世界上大多数超凡者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她将锦帕向前推了半寸。
“现在，我满足你的要求。八条尾巴，完整无缺，还给你。”
玉沼的手悬在空中，颤抖着。千年执念近在咫尺，但她不敢拿。千年的经验告诉她，越是诱人的饵，越是致命的钩。
“条件是什么？”她嘶哑地问。
miss杨笑了。那笑容很浅，却让整个纯白空间的温度骤降。
“很简单。”她说，“消失。消失到我和林都找不到的地方。一百年。”
玉沼愣住了。
“一百年……只是消失？”
“对。”miss杨点头，“不参与日本的任何纷争，不接触任何相关势力，不让任何人——包括我和林——找到你。一百年后，你可以带着完整的九尾重新现世，做你的大妖，工会不会干涉。”
玉沼的眼中闪过无数计算。她在权衡：立刻得到完整的尾巴，但要隐退百年；或者继续和林合作，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权衡只持续了三秒。
“我答应。”她伸手，将锦帕连同八条狐尾拢入怀中。尾巴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化作八道流光，融入她背后的九尾之中。缺失的部分开始补全，她的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妖艳，指尖的透明化迹象彻底消失。
她站起身，九条尾巴在身后完全展开，每条颜色各异，流光溢彩。磅礴的妖气弥漫开来，让整个纯白空间都开始震荡。
“一百年。”玉沼看向miss杨，眼中是重新燃起的傲慢与威严，“我会遵守约定。但一百年后——”
“一百年后的事，一百年后再说。”miss杨也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现在，走吧。记住，如果这一百年内我察觉到你的任何踪迹，或者发现你暗中参与了什么……工会收回的不只是尾巴，还有你的命。”
玉沼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向一直沉默的青岚，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然后，她的身形开始淡化，像墨滴入水，逐渐消散。九条尾巴最后摇曳了一下，消失在纯白之中。
连带着整个灵沼的空间开始崩溃。纯白褪去，露出沼泽原本的晦暗景色。三人重新站在栈道上，远处鹭鸟惊飞。
玉沼离开了。
但在她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青岚清楚地看到——那位刚刚获得完整、本该狂喜或至少满足的千年大妖，脸上浮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得逞的、狡黠的笑。
像狐狸偷到了鸡。
青岚心中警铃大作。
“杨长老，”她急切地转向miss杨，“玉沼刚才的笑容……她是不是——”
“她是不是觉得骗过了我，拿着尾巴逍遥去了？”miss杨接过话头，语气冷淡，“还是觉得，这一百年正好可以躲在暗处消化力量，百年后卷土重来无人能制？”
青岚语塞。
miss杨沿着栈道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
“青岚，你知道林为什么要把玉沼拉进局里吗？”
“为了……制衡工会？或者需要玉沼的某种能力？”
“因为她算准了，工会不会坐视一只完整的九尾妖狐在日本活动。”miss杨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青岚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淡淡的嫌弃，“林故意暴露和玉沼的合作，故意透露要帮玉藻找尾巴，就是为了逼工会出手——要么消灭玉藻，要么付出代价安抚她。”
她继续往前走：
“我选择了后者。用八条狐尾换她消失一百年。看起来是我用工会的资源解决了问题，满足了玉沼，还清除了一个变数。对吧？”
青岚跟上：“难道……不是？”
miss杨在栈道尽头停下，望向沼泽深处。那里，玉沼消失的地方，水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彩色油膜。
“林早就知道工会有那八条尾巴。”miss杨说，“三个月前，她以‘学术交流’的名义，调阅过总部宝库的藏品目录。她看到了狐尾的记录，然后才开始接触玉沼。这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逼工会动用宝库资源，同时让玉沼这个不安定因素暂时退场。”
青岚倒吸一口冷气：“那您还……”
“我还按她设计的走了？”miss杨转头，这次眼中的嫌弃更明显了，“青岚，你要学习学习围棋该怎么下了。”
她迈步走上岸，青岚连忙跟上。
“围棋里有一种战术，叫‘弃子’。”miss杨的声音在沼泽的湿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故意让对手吃掉一颗看似重要的棋子，实际上是为了在别处获得更大的利益。林就是那颗‘弃子’吗？不。玉沼才是。”
她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林知道工会一定会用狐尾打发玉沼。她也知道，玉沼拿到尾巴后一定会躲起来消化力量，不会真的遵守‘一百年不涉世’的约定。那只狐狸活了千年，狡猾成性，拿到完整力量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蜕变，同时……暗中观察。”
青岚坐进驾驶座，启动引擎，从后视镜看向miss杨。
“所以玉沼的得逞笑容……”
“是因为她以为自己骗过了工会，既拿到了尾巴，又不用真的消失一百年——她可以躲在暗处，等我和林斗得两败俱伤时再出来收割。”miss杨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而林的笑容呢？她此刻大概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满意地点头——因为她成功让工会消耗了宝库资源，让玉沼这个潜在对手暂时退场，还把工会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日本。”
她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
“至于我……”miss杨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给了玉沼尾巴，也给了她一个‘必须隐藏’的理由。这一百年——或者说，在她完成蜕变、自信能对抗工会之前——她不会贸然现身。而这段时间，足够我处理日本的问题，也足够我……找出林真正的目的。”
车子驶出山区，进入高速公路。东京的轮廓在远处地平线上浮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青岚，”miss杨忽然说，“回去后，把真由子送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教导’她。”
青岚的手微微一紧：“杨长老，她还是个孩子，而且体内力量很不稳定……”
“所以才需要正确的引导。”miss杨打断她，“林想要用真由子做‘眼睛’窥视工会，工会也可以用她做‘镜子’，反射出林的真实面目。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青岚沉默，最终低声应道：“是。”
车子在暮色中驶向东京。
而在灵沼深处，水面下，一条赤金色的狐尾轻轻摇曳了一下，又迅速隐没。
更遥远的某处高层公寓，林盘腿坐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罐可乐，看着手机屏幕上玉沼离开前最后传回的影像——那得逞的、狡黠的笑。
她也笑了。
“棋下得不错嘛，杨小姐。”她对着空气举了举可乐罐，“但下一手，该我了。”
她仰头喝光可乐，将易拉罐捏扁，精准地投进五米外的垃圾桶。
“啪嗒”一声。
像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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