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十月初。
正金银行上海支店的经理室内,一派和式格调。
榻榻米的地席,糊着白纸的樟子门,墙角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枝虬曲的梅花,墙壁正中,悬挂着一幅明治天皇的御真影,目光凛然,俯视着室内的一切。
一方矮几上,两杯新沏的玉露茶,青碧的茶汤升腾着若有若无的蒸汽。
经理小野寺次郎跪坐在蒲团上,身形笔挺如松,他的对面,是副手山田一郎。
一份关于英格丽人传来的密报,正摊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小野様,英格丽人那边确认了,上次让我们吃亏的那个白又出现了。此番又是他压的价格。”副手山田一郎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与一丝不安。
小野寺次郎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杯,并未立刻饮用。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外滩,内心十分犹豫。
是的,小野寺次郎此刻内心充满了犹豫。
一方面是英格丽人抛来的甜蜜蛋糕,另一方面是上次吃亏的痛苦回忆。
恍惚间,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在产底层挣扎的岁月,想起了如何凭借一次次的精准判断和敢于下注的魄力,才赢得了三井家当主的赏识,被委以正金银行上海支店的重任。
凡事得慎重,小野寺次郎心里告诫自己。
“山田君,英格丽人无缘无故将此消息透露给我们,其心可诛。他们自己失了手,便想诱使我们与这个‘白先生’正面冲突,他们好坐收渔利。”小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深思后的凝重。
山田一郎身体前倾,急切地反驳,语气中带着一种对上级的规劝和自身野心的交织:“小野君!您的顾虑万分重要。但请您想想,英格丽人为何退缩?正是因为他们魄力不足!如今债券市场由我们主导,大势在我!这个‘白先生’,或许只是侥幸胜了一次的投机者。面对帝国强大的资本,他不过螳臂当车!”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加码:“小野様,此次机会千载难逢!若我们能一举掌控沪宁铁路的金融命脉,不仅能为帝国在支那的利益扩张立下汗马功劳,您本人亦将因此功绩,获得无上荣光!届时,三井家族、东京本部乃至大藏省,都将对您刮目相看!为了帝国,也为了小野家的未来,这场赌局,值得我们压上重注!”
小野寺次郎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山田关于功绩与家族前景的话语,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野心
不由得让他想起了甲午一战,想起了在辽东的冒险,哪一次巨大的成功,不是源于关键时刻的豪赌?
倘若这次成功,不仅能为小野家族在关西赢得更高的声望,更能让他在帝国金融界一举奠定地位,甚至有望通过三井家族调回国内,进入更具实权的部门。
“哟西……”小野缓缓吐出两个字,将杯中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前途。
“山田君,你说得对。畏首畏尾,岂是帝国武士之道?英格丽人将肥肉送到嘴边,我们没有不吃的道理!白先生,一只老鼠而已。”
他猛地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帝国的荣耀,需要这场胜利来向世界证明!即便有风险,也必须赌上这一把!继续吃进,有多少,吃多少!”
“哈依!”山田一郎亢奋地顿首,目露着精光。
...
接下来的日子,债券价格正如小野寺所预期的那样,势如破竹,轻松突破十两,十一两,直至十二两。
正金银行经理室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起来。
小野寺次郎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看着最新的行情。
“山田君,看来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山田一郎轻松道。
“市场的恐慌已经平息,信心正在回归。十二两……只是一个开始。”小野寺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是的,小野君!英格丽人果然是胆小鬼。区区一个藏头露尾的‘白先生’,就把他们吓破了胆。如今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山田一郎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是小野寺次郎的豪赌,他何尝不也是?
小野寺次郎走到窗边,望着黄浦江上往来穿梭的各国轮船,志得意满道:“帝国的荣耀,岂是那些保守的约翰牛可比?他们只配在过去的荣光里沉睡。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敢于冒险的强者。”
…
当《申报》与《字林西报》同时刊出庆亲王即将南下,力推沪宁铁路的消息时,债券价格应声飙升至十五两!正金银行内一片欢腾。
小野寺次郎拿着报纸,反复看着那篇报道,尤其是“全力推动铁路早日开工”那几个字,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十五两!山田君,你看到了吗?十五两!”小野寺次郎激动地在室内踱步,“二十两绝不是终点!甚至二十五两、三十两都有可能!这条铁路,将是帝国资本进入长江流域的钥匙!”
“哼!‘胆小做不得将军’这句支那古话,正是说的英格丽人!目光短浅如鼠!他们只看到了一点风险,却错过了整座金山!真是愚蠢透顶!他们应该庆幸生在欧洲,而不是东方。”小野寺次郎嘲讽道。
“阁下明鉴!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的东方,将是帝国与像您这样有远见的银行家们的舞台!”山田一郎附和道。
…
十月十五,庆亲王如期抵达海城。
消息传来,债券价格如同注入一剂强心针,狂飙至十八两!整个海城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期盼着沪宁铁路正式开工的消息。
一线天茶馆里,所有的话题全都围绕着铁路。
“十八两了!我的老天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涨的!”
“庆王爷到了,银子就有了。”
“开工就是这几天的事!到时候,二十两?三十两都打不住!”
“赶紧凑钱!现在买还来得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乐观,仿佛财富唾手可得。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开工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
茶馆里的气氛,渐渐从沸点开始降温,一丝不安悄然蔓延。
“咦?怎么还没动静?”
“不是说王爷到了就开工吗?这都几天了?”
“再等等,再等等,这等大事,岂是儿戏?总得准备周全……”但语气中,已没了前几日的笃定。
小野寺次郎虽然依旧强作镇定,命令手下继续托盘,维持价格,但内心深处,那根名为“焦虑”的弦,已经越绷越紧。
…
汇丰银行三楼,那间可以俯瞰外滩的豪华办公室内。
托马斯爵士悠闲地剪开一支哈瓦那雪茄的尾部,福德曼恭敬地为他点上火。
他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圈,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稳坐钓鱼台的惬意。
“亲爱的福德曼,刚刚收到休斯领事的消息。他和庆亲王的会谈……嗯,很有趣。这位王爷,对修铁路的具体事宜,态度……相当‘谨慎’,或者说,拖延。开口闭口便是朝廷规制、土绅意见、款项筹措困难……呵呵。”托马斯声音轻快道。
“看来,这位王爷南下的主要目的,恐怕并非真正推动铁路。”福德曼会意地点头。
“聪明!”托马斯爵士用雪茄指向福德曼,笑容中充满了嘲讽,道:“这位王爷,不过是借着由头,下来捞一笔罢了。可笑的是那些矮子,还真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弗朗西人都没他们愚蠢。”
托马斯爵士走到窗边,望着不远处正金银行的招牌,语气充满了优越感:“那帮小矮子就和他们的国家领土一样的狭隘,狭隘的土地是诞生不出智慧的。他们只看到贪婪的猎物,却看不到猎物脚下的陷阱。以为凭借一股蛮勇就能征服市场?真是天真的可笑。现在,就让他们抱着那些即将变成废纸的债券,去做他们的帝国美梦吧。”
…
与此同时,海城最好的行馆内。
老饕面沉似水。
他来到海城已有多日,那个承诺先行打点、并奉上巨额“心意”的“白先生”,却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并且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都报称查无此人。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老饕的心头。
他堂堂亲王,铁帽子王,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骗子给耍了!
这要是传出去,颜面何存?
“混账东西!”老饕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响,“竟敢戏弄到本王头上!给我查!就算把海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姓白的给我揪出来!”
海城的官府衙门立刻鸡飞狗跳,暗探四处出动,明察暗访。
然而,“白先生”就像黄浦江的一滴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就在老饕暴怒,鸡盼人焦虑不安之时,一记重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落下。
《字林西报》率先引述“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消息,称“沪宁铁路谈判因款项、路线及地方士绅反对等问题,陷入僵局,短期恐难有实质进展”。
紧接着,《申报》等华文报纸迅速转载。
消息像一颗炸雷,瞬间击碎了市场的所有幻想。
一线天茶馆里,几天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僵……僵局?”
“短期难有进展?那不是说要黄?”
“触那!假的!都是假的!”
“快抛!再不抛就烂手里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茶馆里顿时炸了锅。
茶客们也顾不上喝茶了,争先恐后地往楼下冲,奔向各自熟悉的票号,人潮比来时更加汹涌混乱。
茶馆二楼,杯盘狼藉,唯刘老爷子独坐,轻吹茶沫,喃喃道:“戏开场,老夫便知结局了。”
金利源、万隆等大票号前,瞬间被恐慌的人群淹没。
“抛掉!我全抛!”
“市价!按市价抛!”
“别挤!让我先抛!”
伙计们面对汹涌的人潮和雪片般递来的债券,之前的从容消失不见,算盘声变得杂乱无章,价格牌上的数字飞速下跌:十七两、十五两、十三两
…
“八嘎!!”正金银行经理室内,小野寺次郎看着雪片般飞来的抛售单和直线下跌的价格曲线,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精美的瓷器瞬间粉碎!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该死的英格丽佬!无耻的骗子!还有那个‘白先生’!统统死啦死啦地!”
“小野君!我们必须立刻平仓!否则损失将难以估量!”山田一郎脸色惨白地喊道。
“抛!给我抛!不惜一切代价!”小野寺次郎咆哮着。
然而,当鸡盼人也加入抛售大军时,市场的崩溃已无法挽回。
抛盘如决堤的洪水,买盘却荡然无存。
价格不是下跌,而是雪崩。
次日!
《申报》角落出现一则短讯:“昨日有一日籍浪人,疑因炒卖铁路债券倾家荡产,于外白渡桥跳入黄浦江,业已溺毙。”
公共租界虹口一带的日侨居酒屋内,以往喧闹的气氛被一片死寂取代,偶尔传来低低的、绝望的咒骂和哭泣声。
初步核算,正金银行及相关的鸡盼商社在此次债券风潮中的损失,高达近一百五十万英镑,折合白银超过一千万两!
小野寺次郎彻底明白了,从英格丽人退出,到市场狂热,再到庆王南下的消息,直至最后的内幕曝光……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而他们鸡盼人,成了这个这个餐桌上的一道菜!
“白!先!生!”小野寺次郎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屈辱,“找出他!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要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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