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踩下刹车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像是被人按了暂停。
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混着山间湿冷的雾气钻进鼻腔,我整个人瘫在后座,心脏撞得肋骨生疼。
车头离悬崖护栏不到两米,再往前哪怕半尺,我们三个现在就已经在底下摔成肉泥了。
没人说话。
大嘴双手死死抠着方向盘,指节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得像条缺水的鱼。
他转过头看我们,眼神空得吓人,嘴里还在重复:“路是直的啊……哪儿来的弯?”
我盯着他,喉咙发干。
我知道他没疯。
刚才那弯道我看得清清楚楚——山体突兀地横出来一块,路像被刀切过一样九十度拐进去,怎么可能看不见?
可他说他没看见。
凡子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夺命刹。”
我和猴子同时扭头看他。猴子嘴唇哆嗦:“啥……啥意思?”
“老殡仪馆的人都知道。”凡子盯着大嘴,语气沉得像块铁,“有些路,不该走的人上了车,就会‘看不见’该看的东西。比如弯道、比如沟坎、比如死人的脸。车开到那种地方,司机眼前一花,路就变直了——然后一脚油门,下去了。”
“你是说……有人要我们死?”猴子声音都变了。
凡子没回答,只是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我身后那扇隔板门上——那是通往后车厢的门,女尸就躺在里面,用裹尸袋封着,钉了三道铁箍。
没人再敢说话。
车重新启动,大嘴开得极慢,双手一直抖。
我们谁也不敢提刚才的事,可空气里那种东西已经变了,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勒住了每个人的脖子。
下了山,天已经彻底黑了。
主路上路灯稀疏,影子在路边晃,像站了一排人。
凡子提议找个地方吃饭,缓一缓神。
大嘴点头,说嗓子冒烟了。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叫“168”的小饭馆门口。
招牌灯闪着,门帘上油渍斑斑,老板在里头炒菜,油烟味混着蒜香飘出来,本来挺接地气的一幕,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刚坐下,筷子还没动,停车场那个穿黄马甲的小弟突然冲进来,脸色发青,指着外头结巴道:“那……那辆金杯……后头……有声音!”
“啥声音?”凡子猛地抬头。
“拍……拍打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小弟喘着气,“我刚才路过,听见‘咚、咚、咚’,好几下!还……还有指甲刮铁皮的声音!”
饭桌上瞬间静了。
我和凡子对视一眼,全站了起来。猴子也跟着起身,腿有点软。
我们快步走到车边。
夜风刮着车顶,发出呜呜的响。
凡子掏出钥匙,手稳得惊人,咔哒一声打开后厢门。
冷气扑面。
车厢里灯坏了,只能靠手机照明。
光束扫进去,女尸静静躺在担架上,裹尸袋拉到下巴,三道铁箍完好无损,封条也没破。
她的脸苍白僵硬,眼睛闭着,嘴角微微下垂,和之前一模一样。
“没人动过。”凡子低声说。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毛。
我盯着那张脸,忽然觉得她眼皮底下好像动了一下。
我猛地凑近,再看——没有,死寂一片。
“是不是老鼠?”猴子干笑两声,声音发虚。
小弟摇头:“不可能,这车密封的,哪来老鼠?”
凡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铁门内侧,又低头看了看车厢地板。
他蹲下身,指尖蹭了点灰尘,放在鼻下闻了闻。
“有味。”他喃喃。
“啥味?”我问。
“……艾草。”
我浑身一僵。
又是艾草。和坟头那股味一模一样。
我们关上车厢,谁也没回饭馆。
大嘴靠在车头抽烟,一言不发。
凡子站在车边,目光一直没离开后厢门。
猴子缩在副驾,抱着胳膊,眼珠乱转。
我坐回后座,手心又开始出汗。
车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大嘴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烟的光亮在黑暗里闪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凡子坐直了身体,后颈肌肉绷紧。
他盯着前方后视镜,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大嘴。”他忽然开口,“你一直看我干嘛?”
大嘴愣了下:“我没看你啊。”
“你一直在看后视镜。”凡子声音低沉,“而且……你看的不是我。”
大嘴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
凡子缓缓转过头,望向我身后的那扇铁皮隔板。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可就在他回头的瞬间,我清楚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
“怎么了?”我问,声音有点抖。
凡子没答,只是慢慢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铁板。
“咚、咚、咚。”
三下。
和小弟说的一模一样。
敲完,他收回手,咽了口唾沫,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后面,不该有动静的。”
风从车底穿过来,吹得人脚底发凉。
我忽然想起王师傅埋骨灰那天说的话:“有些东西上了车,就不会下车了。”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在车上了?
而且……正看着我们?
车重新发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十七分。
凡子坐回副驾,一句话没说,但从他攥着安全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也在怕。
大嘴掐灭烟,重新挂挡,动作比之前慢了半拍,像是怕惊醒什么。
猴子缩在后座角落,抱紧双臂,牙关打颤,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吓的。
我没敢再往后看那扇隔板门——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门后躺着那个女人,脸朝上,眼睛闭着,嘴角微微下垂……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可真的是“一模一样”吗?
没人敢提车厢里的敲击声,也没人再提艾草味。
但那种东西已经钻进了车里,像雾,像呼吸,缠在每个人的喉咙口。
我们谁都不说话,可又都竖着耳朵,听着后头有没有再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开了一段路,猴子突然开口:“唱个歌吧……太安静了。”
没人理他。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发抖:“唱个歌……不然我快疯了。”
凡子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唱歌压不住那种东西。”
“那你说怎么办?”猴子猛地拔高声音,“坐在这儿等它爬出来掐死我们?”
大嘴一脚油门踩下去,车速骤增,轮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
他咬着后槽牙:“闭嘴!都给我闭嘴!”
可越沉默,越怕。
十分钟不到,我听见自己也开始轻声哼歌——是小时候镇上庙会听来的童谣,调子荒腔走板,但至少能盖住耳朵里的死寂。
接着猴子也跟着哼,声音抖得像风里的纸片。
最后连大嘴都开了口,嗓音沙哑,唱的是《朋友》,唱到“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时,他忽然哽了一下,没再继续。
三个人轮流开车,谁也不敢睡。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打火机的声音成了车上唯一的节奏。
车窗外,夜色浓得像墨汁,路两旁的树影连成一片黑墙,仿佛整条公路是漂在无边死海中的一叶孤舟。
我们坐在上面,不知去向,也不知能否靠岸。
天快亮时,车驶进县城。
街面冷清,只有几家早餐铺子亮着灯。
凡子说:“吃点东西,缓一缓。”我们都点头。
大嘴把车停在一家面馆门口,熄了火。
那一刻,我几乎要松一口气——至少活到了天亮。
可就在这时,一股焦糊味钻进鼻子。
“什么味?”我皱眉。
大嘴也闻到了,猛地推门下车。
我和凡子紧随其后。
刚绕到车头,就看见右前轮正冒着黑烟,轮胎边缘已经烧得发红,橡胶扭曲变形,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点燃。
“不可能!”大嘴吼了一声,扑上去翻背包找水。
猴子从后备箱翻出几瓶矿泉水,我们三人拼命往轮胎上浇,水碰到高温发出“嗤嗤”的响,腾起白汽。
足足用了六瓶水,火才彻底熄灭。
大嘴蹲在地上,手指抠着烧焦的胎纹,手在抖。
“这胎是新的。”他喃喃,“上路前我亲手检查过,气压、磨损、钢丝层……全没问题。”他抬头看我们,眼神发直,“没人动过这车,它怎么会自己烧起来?”
没人回答。
凡子盯着那烧毁的轮胎,脸色铁青。
他忽然弯腰,伸手摸了摸轮毂内侧,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尖沾着一点灰白色的粉末。
他没说话,只是用拇指捻了捻,凑到鼻前轻轻一嗅。
我看见他瞳孔猛地一缩。
“……又是艾草。”他低声说。
我浑身一凉。
不是巧合了。
从山路上的“夺命刹”,到车厢里的敲击声,再到这凭空起火的轮胎……每一步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走。
我们以为是在送尸体,可也许,从上车那一刻起,就是它在送我们。
大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换上备胎。
二十分钟后,车重新上路。
这一路,谁都没再提吃饭的事,也没人再唱歌。
车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短促、紧绷,像随时会断。
终于,在早上七点零三分,我们抵达了县城殡仪馆。
张阿八已经在门口等着,穿一身黑夹克,脸色阴沉。
他没问轮胎的事,只说:“赶紧把人送进去,冰柜只剩两个空位,新来的那具男尸马上也要到。”
我们三人合力把担架从后厢抬出。
凡子走在最前面,我居中,大嘴断后。
走廊灯光惨白,照在裹尸袋上,泛着青灰的光。
三道铁箍还在,封条完好,没人动过。
可当我们将担架推进停尸房,准备往冰柜里挪时——
凡子突然僵住了。
“等等。”他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和大嘴同时停下。猴子在门口探头,一脸茫然。
凡子慢慢蹲下,掀开裹尸袋一角,只露出头部。
那一瞬间,我感觉血液从头顶直往下坠。
女尸的头,正对着车头方向。
而上车时,她是脚朝前,头朝后的。
没人碰过她。
从出山到进城,车厢始终封闭,铁门没开过第二次。
可她……自己调了个头?
大嘴喉头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我和凡子,又迟疑地看向猴子,眼神里全是惊疑——像是在问:是她自己翻的?
还是……
车里还有第四个人?
没人敢回答。
停尸房的灯忽明忽暗,冷气从脚底往上爬。
凡子慢慢拉好裹尸袋,动作轻得像在盖熟睡的孩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先放进去吧。”
大嘴点头,用力咽了口唾沫,和凡子一起抬着担架往冰柜区走。
我跟在后面,脚步虚浮。
经过走廊拐角时,我下意识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
指针停在7:07。
可我记得很清楚,刚才进来时,是7:03。
我猛地回头,想叫住他们。
可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大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凡子……最后一个冰柜……是不是本来空着的?”
凡子没答。但他加快了脚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冰柜间的阴影里,耳边只剩冷气机低沉的嗡鸣。
忽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艾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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