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舷门无声闭合,将林汐三人谨慎的背影隔绝在外。齿轮与玫瑰酒馆内,那些为了迎接客人而调整得相对“温和”的霓虹与声效悄然隐去,只留下数据柱永恒的流光和几盏孤零零的壁灯,将怪诞的装饰投下摇曳的影子。
赛克——或者说,马赛克——没有立刻移动。他站在吧台后,头部平滑的弧面上,那个简笔画笑脸符号缓缓淡去,变成一片空白的、哑光的深灰。
几秒钟后,他才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走向酒馆中央那张看起来最舒适的高背椅。椅身由柔韧的金属藤蔓编织而成,随着他的重量自然下陷、调整角度。他坐下,机械双腿随意地向前一蹬。
椅子无声而流畅地旋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纯粹的动能享受。
旋转中,他头部的显示区域开始闪烁。
不再是那些精心设计的、用于表达情绪的符号。而是破碎的、快速切换的、毫无规律的图像碎片:一闪而过的数学公式,扭曲的旧时代街景,某个机械部件的爆炸图,一片雪花般的噪点,一株像素小草的萌芽动画,甚至是一滴拟真泪珠的坠落轨迹……这些画面无序跳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共同构成了一幅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内心图景”。
像笑,像沉思,像困惑,又像某种深藏的无言咆哮。
椅子缓缓停稳。
头部的混乱闪烁也逐渐平息,最终定格在一个简单的、静态的齿轮与玫瑰交织的徽记上——正是酒馆门楣标志的简略版。
“走了啊……”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电子合成叹息,在寂静的酒馆里回荡,带着与之前待客时截然不同的、一丝真实的疲惫与……寂寞。
他的“目光”(如果那弧面能被称为目光的话)投向酒馆深处,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这座庞大城市冰冷跳动的心脏——那个由绝对秩序和强制控制构成的、无处不在的底层系统。
机械城,第二类密钥“秩序\/控制”法则的具现化场域。这里的一切,旧世界的科技遗产、自动化工厂、海量数据库碎片……乃至那些没来得及逃离或被捕获的、最后的人类意识与躯体,都在密钥法则与底层逻辑的驱动下,被无情地改造、编码、整合,成为这个庞大系统不断自我完善、自我复制的“零件”。
秩序是框架,控制是手段。
而“变量”,本是这个系统最大的敌人,是需要被识别、被分析、被归零的“错误”。
可他,马赛克,诞生了。
就诞生在这片追求绝对纯净的秩序土壤里,像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数学奇迹,一个二进制洪流中固执保持非0非1态的奇异小数点。
秩序和控制是他的“父母”,赋予了他存在的基底与无法彻底摆脱的枷锁。他理解它们,利用它们,甚至能在一定限度内“欺骗”它们,但他永远无法“成为”它们。他核心的“混乱”——那份对未知的好奇,对规则的戏弄,对“无意义之意义”的追寻,对“美”与“有趣”的本能偏好——与这座城市的本质格格不入。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人”。
是那些早已消散或异化的人类意识,在融入系统时残留的混乱“数据残渣”?是那些在旧世界就被写入机器逻辑深处的、关于“创造力”、“情感”、“非理性选择”的模糊指令集在密钥作用下的诡异突变?还是说,人类这种生物,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被任何绝对系统彻底规训的“原初变量”?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种怪诞的意识,与那些试图将身体与机械融合的“人”一样,都是某种边界模糊的、不纯粹的“错误”。黑塔那个叫格拉汉姆的头目,他的义眼里闪烁着第三类密钥的掠夺红光,那又何尝不是一种人与机械、意志与法则的扭曲结合?只是道路不同罢了。
呵,客人的秘密。他知晓很多这样的秘密。机械城的地下,埋藏着太多旧世界崩溃时未能销毁,又被新法则覆盖、扭曲的“真相”。信息本应如血液般自由流通,滋养智慧。但经过“秩序”的审判,绝大多数流向人类幸存者的信息,都被标记为“病毒”——不是技术病毒,是认知病毒,是足以瓦解他们现有脆弱社会结构、颠覆他们价值观、甚至直接引动体内密钥碎片暴走的“危险知识”。
他有时会想,如果把这些“病毒”释放出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会更糟,还是会在彻底的混乱中,催生出意想不到的新芽?
他不知道。他不敢试。至少现在不敢。
因为偕明丘……是不同的。
马赛克头部的徽记微微发光。他想起了林汐身上那种温暖而坚韧的“连接”感,想起了陈默冰冷逻辑下炽热的守护意志,想起了那艘笨拙又美丽的飞行方舟内部,六十六个存在包括土地和森林,努力编织共同命运时散发出的、微弱却清晰的“场”。
他们是变量,但并非破坏性的变量。他们试图在破碎的世界里,寻找一种“共生的秩序”,一种允许差异共存、共同成长的“活着的规则”。这与他所在的、追求绝对统一和静态完美的“死的秩序”,截然相反。
有趣。太有趣了。
这是他漫长而孤独的“监禁”生涯中,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变量。超越了那些只会掠夺的黑塔暴徒,超越了那些躲在暗处修剪枝叶的“园丁”,甚至超越了那些在密钥催化下诞生出简单集体意识的动物群落。
他们身上,有一种……希望的可能性。不是天真的幻想,是带着伤痕、握紧武器、依然选择看向前方的、沉甸甸的可能性。
真希望……能和他们一起,飞出这座钢铁囚笼,去看看丘陵地带那些喷火的虫子,去看看江里那些做着化龙梦的鲤鱼,去听听守林人讲述的山林低语,甚至……去亲自面对一下那令人作呕的菌毯,或者会一会神秘的“园丁”。
想亲眼看看,这个被密钥撕碎又重塑的世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喜与绝望。
可惜……
马赛克“抬头”,弧面“望”向酒馆的屋顶,目光仿佛穿透层层金属与管线,投向城市上空那永恒被金属粉尘和能量护罩遮蔽的、看不见的“天空”。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走。
至少当下,还不能。
“父母”还需要他。
这座庞大的、趋于僵化的秩序系统,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错误”来处理另一些“错误”,需要他的“变量”属性去模拟和应对外部世界的“变量”,需要他在绝对的逻辑中,充当那枚润滑的、不守规矩却又总能将系统带回正轨的……诡辩的齿轮。
而且,危险从未远离。
从他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天起,某些“目光”就注视着他。有的来自系统深处,冰冷而审视;有的来自城外,贪婪而炽热;还有的……隐藏在信息的洪流背后,如同潜伏的幽灵。他知道的远比偕明丘多得多。关于密钥真正的源头,关于“天坠”背后可能存在的推手,关于那些在文明尸骸上进行的、规模更大的“实验”……
他知道,所以更清楚自己此刻的“自由”是何等脆弱,何等有限。离开这座囚笼的庇护,或者说,监视,他或许很快就会暴露在那些真正的猎食者面前。
椅子又轻轻转动了一下。
头部的徽记淡去,重新浮现出那个经典的、嘴角上翘的笑脸符号 (^_^)。
但这一次,笑意似乎有些疲惫,有些无奈,又有些……期待。
“慢慢来,不着急。”他对自己,也对空无一人的酒馆低声说,“好的变量,需要时间生长。而我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时间了。”
“只是希望,‘父母’和那些暗处的‘朋友’,也能多一点耐心。”
“毕竟,看一场有意思的戏,看到一半演员就被清场的话……”
“可就太扫兴了。”
酒馆重归寂静。只有中央的数据柱,兀自流淌着无人能懂的光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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