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村头那棵红籽籽树下,我把成海哥和幺爷爷的话,在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地想。
成海哥说,这梳子像“信物”,是“拐子”用的东西。还说,没出嫁就横死的姑娘,梳子要折成两半,一半埋了,另一半送到“没结果的地方”。
幺爷爷说,这梳子可能是花玉嫂的,她有一头好头发,常用牛角梳。她娘跳岩前,去过祠堂。
想着想着,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花玉嫂……是嫁了人的。她跟了张抠田。
那这“折梳”的规矩,还能用在她身上吗?
我摸着梳子上的裂纹。齐刷刷的,确实是被人特意撅折的。可如果这不是按“未嫁女”规矩折的,那为啥要折?谁折的?折了又为啥要送到祠堂?
我想不通。
第二天,我找了另一个人,她是位老婆婆,九十多了,是寨子里最老的,比奶还长一辈的女性老人。她耳朵虽背,但记性好,早年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堂屋门口,缝补一件旧衣裳。看见我,她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我来:“是望川娃啊?屋头坐?”
我坐下,把手里的牛角梳递到她眼前,比划着问:“老婆婆,您看看这个,认得不?”
她放下针线,接过梳子,凑到眼前,仔细地看。
“这梳子……”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有点恍惚,比划道:“我好像……见过。”
“谁的?”我赶紧比划。
老婆婆想了想,慢慢比划:“好像是……花家那大姑娘的。”
“花家?花玉嫂?”我飞快地比划。
“不是花玉嫂。”老婆婆摆摆手,摇摇头,“是花玉嫂她姐。叫……叫花金姑。对,花金姑。”
我心里一动:“花玉嫂还有姐?”
“有。”老婆婆点头,“比她大五六岁。那姑娘……命苦。”
“咋苦了?”我“阿土”着,手不停地在胸前“舞蹈”。
她叹了口气,看向远处,像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花金姑长得漂亮,手也巧,就像花玉嫂一样,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十六岁那年,人家来讲(提亲),本来日子都定好了,可临出嫁前一个月……”
老婆婆停住了。
“咋了?”我追问。
“病了。”她比划的手收了回去。停了一下,又开始比划:“病得急,没几天就……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出嫁,就死了。这算“未嫁横死”。
“那这梳子……”我指着牛角梳。
“是她的。”老婆婆很肯定。手很用力地比划了几下。
“花金姑有一头好头发,乌黑油亮的,她最爱这把牛角梳,天天用。死了以后,她娘把这梳子折了,一半跟着下了葬,另一半……”
“另一半咋了?”
老婆婆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好像……送到祠堂去了?记不清了。反正那之后,花家就不太顺。没过几年,花玉嫂她爹就死了,再后来,花玉嫂也……”
她没说完,但我知道后面的事。
我心里那团乱麻,好像突然有了头绪。
这把梳子,不是花玉嫂的。是她姐,花金姑的。一个“未嫁横死”的姑娘的遗物。按规矩折了,一半下葬,另一半……送到了祠堂。
可为啥是祠堂?祠堂算“没结果的地方”?
沉思了一会,我再次比划着问老婆婆,但她摇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老辈人有个说法,说是有些横死的人,魂不安生,得请祖宗看着,才不作乱。把东西供在祠堂,可能就是让祖宗……看着点?”
我想起幺爷爷说的——花玉嫂她娘跳岩前,去过祠堂。之后祠堂就不安宁了。
难道,她娘去祠堂,不单是为了花玉嫂,也是为了她那个早死的大闺女?去求祖宗,看着那把梳子,看着那个不安生的魂?
可祠堂还是闹了。那把梳子,还是引来了东西。
我谢过老婆婆,揣着梳子离开她家。
我站在路边,看着手里的梳子,裂口白森森的,看着有点瘆人。
如果这梳子真是花金姑的,那花玉嫂用她姐的梳子,会不会……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她后来的命,这么苦,跟这把梳子有关系吗?
还有她娘,把梳子供在祠堂,是想镇住什么?镇住了吗?
我想得头疼,掌心的烙印又烫起来。我低头看,那个“圈加点”的印记,在黑暗里好像发着微光。
我忽然想起老贵叔说的,桥洞娅那口井附近,有个“梳子潭”。也许,我该去那里看看。
既然梳子是花金姑的,那“梳子潭”的传说,会不会也跟她有关?
我拄着树枝,往桥洞娅走。脚踝疼得厉害,但我顾不上。
来到井边时,四周静悄悄的。我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牛角梳,握在手里。
“花金姑,”我在心里默念,“你要是在,就……给个话。这把梳子,到底咋回事?”
可是没有等来回应。井水平静得像面镜子。
我又等了一会,有点泄气。正要站起来离开,忽然,水面好像有了动静。
确实有动静了。接着,水底浮起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像鱼浮出水面吹气泡。
然后,我看见一张脸。
不是花玉嫂。是另一张脸,更年轻,更清秀,眉眼和花玉嫂有点像,但更温和些。脸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边。
她看着我,眼神很哀伤。
然后,抬起手,指了指我手里的梳子,又指了指东边——老贵叔说的,梳子潭的方向。
我懂了。她让我去那儿。
我点点头,把梳子揣好,站起来。刚要走,水里的脸忽然开口了——我听不见声音,但脑子里响起一个很轻、很哀怨的念头:
“……梳子……还我……我想回家……”
回家?回哪?梳子潭?
我没时间细想,赶紧转身往梳子潭。
我走到潭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潭水很静,很深,墨绿墨绿的,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我掏出牛角梳,握在手里。梳子冰凉,但握久了,好像也有了一丝温度。
“花金姑,”我在心里说,“你要的梳子,我带来了。你……在吗?”
话音刚落,潭水就动了。
不是风吹的,是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冒。先是一缕头发,然后是一张脸——井里出现过的那张脸,花金姑的脸。
她从水里浮出来,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哀伤,有感激,好像还有……释然。
她抬起手,指了指潭边的一块石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发现那块石头上,刻着什么东西。
我挪过去,蹲下身看。石头上刻着一个记号——“圈加点”。和梳子上、顶针上、我掌心上的一模一样。
记号下面,还有几个小字,被苔藓盖着。我扒开苔藓,就着月光辨认。只读到三年级就聋哑了的我,有些字还认不全,但连认带猜,这几个字是:
“花金姑……未嫁而殁……魂归此潭……梳断……缘尽……”
花金姑。未嫁而殁。魂归此潭。梳断。缘尽。
我全明白了。
这梳子,真是她的。她死后,魂归这潭。梳子折了,一半可能随她沉在这里,另一半……被她娘送到了祠堂。
可为什么是祠堂?为什么不是也沉进潭里?
我想起老婆婆说的——有些横死的人,魂不安生,得请祖宗看着。
也许,她娘把另一半梳子供在祠堂,是想让祖宗看着花金姑的魂,别让她作乱,也别让她……太孤单?
可花金姑的魂,好像还是想“回家”——回这潭里。她想要那把梳子,完整的梳子。
我看着水里的花金姑,她也在看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要这个,是吗?”我比划着举起手里的半把梳子。
她又点头,然后,指了指潭水,做了个“放”的手势。
我懂了。她让我把梳子放进去,沉到潭底,和她在一起。
我走到潭边,蹲下身,看着黑沉沉的潭水。水里,花金姑的脸静静浮着,等着。
我松开手,把梳子轻轻放进水里。
梳子漂在水面上,没沉。月光下,它慢慢打着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慢慢沉了下去。一点一点,沉进墨绿色的潭水深处,直到看不见。
梳子沉下去的那一刻,水里的花金姑,好像笑了。
但很淡,很轻。
然后,她慢慢沉下去,消失在水里。
水面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坐在潭边,浑身发冷,但心里好像……轻松了很多。
梳子的事,终于了结。花金姑要回了她的东西,也许,他安生了,我也能清净了。
可我掌心的烙印,又开始发烫。我低头看,印记的颜色没变淡,反而好像更深了。
为什么?梳子的事不是完了吗?
我正想着,忽然感觉水里有啥东西钻进了我的脑里——“……谢谢……可这‘记’……还没完……”
“记”?什么“记”?那个“圈加点”的记号?
我坐在潭边,在想“记”还没完。是说这个记号的事,还没完?还是说……花家的事,还没完?
我想起花玉嫂。她姐的梳子找到了归处,可她呢?她还在井里。她的怨,还没解。
还有那个顶针。上面也有这个“记”,还刻着“救”字。那是谁的?想救谁?
越想,头越疼。
天快亮了。
我转身,慢慢往家走。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潭水。
月光下,潭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但好像……没那么瘆人了。
也许,是因为里面的人,终于拿回了属于她的东西。
我拄着树枝,怀里,还揣着那枚裂了缝的顶针。
梳子的事完了,可顶针的事,还没开始。那个“救”,那个“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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