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水湾回来,天已大黑。
骨头缝里都挤满了困。
我摊开右手,掌心向上。那个烙印像树根,扎进我的皮肉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胡胜赢爷爷说这东西在吸我的精气,在长,等长满了,我就不是我了。
我会变成啥样?
迷迷糊糊间,躺在床上的我忽然觉得左手握着的那块娘留下的旧手帕,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温热的湿意。那是……我记忆里,娘洗手洗脸后,用手帕擦脸时,帕子上留下的味道和湿度。
娘的手帕,把回水湾的煞气引来了?
我攥紧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弄醒的。
是震动,持续不断的震动。从我右边身子底下传来。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我的右臂,从肩膀到指尖,在无法控制地、高频地轻颤。不疼,但完全停不下来,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细密地敲打。
我想把它抬起来,手臂却沉得不听使唤,掌心那冰凉的烙印处,传来一阵麻痹的酸胀感。
我咬牙,用左手撑着想坐起来,可刚起到一半,眼前猛地一黑,冒出无数星光。身体仿佛感受到金属刮擦的刺耳震动席卷全身!
“呃……!” 我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床上,浑身冷汗狂飚。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那种感觉才渐渐退去。我躺在湿冷的被褥里,右臂的颤抖稍微缓了下来,但麻痹感没消失。
天亮了,我挣扎着坐起。这次不敢起太猛。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缓缓摊开掌心。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那个“圈加点”的烙印,颜色已经黑得发亮,像一滴浓稠的墨汁,又像一块小小的、深不见底的疤。而它边缘蔓延出去的纹路,已经不是简单的“细丝”,它们变粗了,凸起了,颜色也更深,蜿蜒盘旋,几乎布满了我的整个掌心,甚至有一两根主要的“枝丫”,已经爬过了我的手腕,向小臂方向延伸而去!纹路的形状,隐约和那枚顶针上粗糙的刻痕,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长得这么快?!
我颤抖着用左手去抠,指甲掐进纹路边缘的皮肉,传来清晰的刺痛,可那黑色的纹路仿佛是长在皮肤更深处,或者就是皮肤本身变了色,根本抠不掉。
不行。不能让这邪物横行下去。
可成海哥、艮午哥说没办法,胡胜赢爷爷也无能为力。谁有本事呢?
我心里里乱糟糟的。就在此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万石坡的李老四。那是个古怪老头,一辈子不娶,又不合群,独门独户住在万石坡山坳上。离咱寨子不远。传他会很多绝活,一生不娶的原因,不是找不到对象,而是他要潜心修道。
平时没人找他,主要原因是农村人的观念里,男大不当婚就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人,在大家眼里,哪管你是修道还是成仙。
何不找他试试。
我忍着脚踝的疼痛,找来一件长袖旧外套穿上,把娘的旧手帕和那枚变得暗淡的顶针仔细揣好,又从爹藏在床底的破瓦罐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出门了。
万石坡离我家不远,就在我家的后山下。
李老四住在山腰。一个破烂的瓦房,四围用木板做墙。屋下是一眼清泉,从石洞里冒出来的清泉。或许因为一个人住在这山中,因此,养了几只狗作伴。
半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手掌擦破了,火辣辣地疼。
可渗出的血珠,流经那些黑色纹路时,血好像被“吸”了进去,纹路的颜色似乎变得……更润泽了一些。
我头皮发麻,不敢再看,胡乱抓了把泥土按在伤口上止血。
终于到了,距离房子还有百米远,李老四饲养的那群“警卫”,就发出警报了。为了应对这群卫士,我随手在路边捡了一根柴当打狗棍。
距离越来越近,狗的警戒也越来越高。
在距离房子10米远的距离时,那几只狗已经冲出来一字儿排开不让我前进了。
没办法,硬闯肯定不行,我先跟它们对峙一下吧!
随着狗咬声不绝于耳,我虽然听不到,但李老四可能听得不耐烦了。于是这时,我看到屋角站着一个人,正朝我这边看来。那就是李老四了,那身青衣让我即便看不清脸也知道一定是他了。因为方圆十里只有他是这身打扮。
我赶忙举起手,“阿土阿土”地招呼他,想让他过来接我。
他可能听到我这独有的阿土声,知道我是塘边寨子里那个哑巴,于是很爽快地朝我走来。
等他走近我时,那几只狗,也撤回了警戒,而是摆着屁股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去了。
我面带微笑地“阿土”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那根“打狗棍”。上前礼貌地表示不好意打搅他了。
一番礼貌结束,李老四用手比划问我,是来找他吗?我像鸡啄米似的点头。
“要去屋里吗?”李老四比划着问我。
“要!”我比划告诉他。
他于是让我在前,他在后,走向他的屋里。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进到了屋里。
坐下后,李老四开门见山地向我比划——
“你身上……”
他顿了顿,“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死气。”
我心里一紧,果然真是高人,我还没说他看出来了。
我赶紧比划,指着自己的右手,又指着心口,脸上做出痛苦和哀求的表情。
李老四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像是在掂量什么。
“手。”他让我把手给他看看。
我急忙卷起右手的袖子,将那个已经爬满诡异黑痕的掌心,伸了过去。
此刻,那漆黑发亮、纹路狰狞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和……邪性。
李老四仔细地看了那个烙印。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嗅闻什么。
看了足足有几分钟,他回到草墩上,盘腿而坐,闭上眼睛。
“锁魂印。”
他忽然开口。
“还是‘活锁’……种得这么深,这么狠。”
他睁开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诧异——那是深深的忌惮,还有一丝……怜悯?
“你碰了‘锁子’?还是惹了不该惹的‘主子’?”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那枚顶针,递给他看,又比划着井、回水湾,还有那些混乱的记忆画面。
李老四接过顶针,只看了一眼,就还给我。
“‘扣’……果然是‘锁子’一脉的东西。
”他摇头!“
你呀!胆子大,命也硬。沾了‘锁子’,还去‘问迹’,引动了怨秽,这‘活锁’吃了‘养料’,长得能不快吗?”
“养料?” 我比划着问。
“那些水里女人的怨气,不甘,还有你自个儿心里头那把快烧干了的‘火’。” 李老四指指我的心口,又指指我的头,“都是它的‘养料’。它现在不光是‘锁’你,还在‘变’你。”
“变……变成啥?” 我手抖得厉害。
李老四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说:“变成……养‘锁’的‘土’。你的身子,你的魂,慢慢被它吞掉,替换。最后,外头看还是你,里头……就不知道是个啥了。也许是个空壳,也许……”
我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救……救我……” 我比划着,几乎要给他下跪。
李老四叹了口气。
“难。‘活锁’入体,如树生根。除非找到‘下锁’的源头,破了它的‘根’,或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或者,你自个儿的‘根’,比它扎得更深,更硬,能反过来‘吃’了它。”
我懵了。
我的“根”?我有什么“根”?
“你找娘,是不是?” 李老四忽然问。
我猛地点头。
“你娘……”
他眯起眼,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感知什么。
“你身上,除了死气、‘锁’气,还有一点别的东西……很淡,很执拗,像根挣不断的线。”
他指了指我怀里放娘手帕的地方,“是跟这个有关?”
我赶紧掏出娘的手帕。
李老四没接,只是盯着它看了一会,又看看我掌心的烙印,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
“怪了……你这‘锁’在吞你,可你心里这根‘线’,却在拽着你,不让你完全被吞掉。两下里在较劲呢。”
他忽然向前倾身。
“我问你,你找你娘,是为了啥?就为了找着个人,看她是死是活?”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摇头。
我比划着,情绪激动起来:我要知道她为啥不见了!是被人害了!还是跳洞自杀了,还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李老四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
“执念……”
他喃喃道,“也是‘根’的一种。最苦,也最韧的‘根’。”
沉思良久,他又比划起来——
“你这‘活锁’,我拔不掉,也压不住多久。”
“但我可以给你点东西,让你清醒的时间多点,让那‘锁’吞得慢些。剩下的,就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他起身,在杂乱的屋里翻找起来,拿出几个不同的陶罐,捏出一些干枯的草叶、根茎,还有一点黑乎乎的、像树脂一样的东西,放在一个小石臼里,慢慢捣烂。又从一个密封的小竹筒里,倒出一点暗红色的粉末,混进去。最后,他割破自己的手指——让我心惊的是,他的血滴进去,那混合物竟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嗤”响,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他把捣成的、散发着刺鼻辛辣和苦涩气味的黑绿色药膏,用木片刮到一个洗干净的风干葫芦瓢里,递给我。
“每次觉得手麻得厉害,眼前发黑,或者心里头那点念想快被磨没了的时候,挑一点,抹在印子中心。记住,只能抹中心那个‘眼’,千万别碰到旁边长出来的纹路!” 他神色极其严肃,“这东西能‘刺’它一下,让你缓口气。但用多了,它会被激得更凶。是饮鸩止渴。”
我双手接过葫芦瓢,像接过救命稻草,紧紧捂在怀里。
“还有,” 李老四看着我,眼神复杂,“顺着你心里那根‘线’找。你娘……她恐怕不是一般人。能留下这么根‘线’牵着你,让你沾了‘活锁’还没立刻被吞掉……她当年,说不定也碰到过类似的东西,或者……她就在‘根’的附近。”
“顺着‘线’?咋顺?” 我急切地比划。
李老四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你娘留下的东西,也许不是你娘留下的东西……”
他摆摆手,他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我深深对他鞠了一躬,把口袋里那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拿出来,放在树墩上。李老四见了,忙叫我收起。
我不解。
他于是向我比划,他给人解围不需要报酬的,只在一个缘,今天你来得巧,能遇上我,就是机缘。
何况你还是个聋哑人。
我转身,拉开那扇木门,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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