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磊的通话结束后，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寂静。那份厚重的投资提案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程磊最后那句“对大家都好”的话，更像是一种温柔的胁迫，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林薇烦躁地站起身，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踱步。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繁华冰冷的轮廓，却照不进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需要透口气，需要一个地方让她暂时逃离总裁的身份和那些令人窒息的抉择。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去印证一些东西。赵明医生的话语，李哲不屑的嘲讽，程磊现实的考量……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碰撞，她需要一个更真实、更底层的视角。
她拿起车钥匙，没有叫助理，独自一人开车离开了写字楼。目的地不是家，也不是任何高级场所，而是城西一个老居民区附近，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牌沙龙——“时光剪影”。这是她大学时代就常来的店，发型师陈老师手艺扎实，为人也实在。
与博览会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时光剪影”沙龙弥漫着一股更为复杂浓烈的气息。各种染发剂、烫发药水、定型喷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略带刺鼻的化学芬芳，常年浸润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几乎成了沙龙的一部分。
门口的风铃因她的进入而叮当作响。已是晚上，客人不多，几个年轻的洗头小妹正无聊地玩着手机。陈老师刚送走一位客人，一抬头看见林薇，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略带疲惫的笑容。
“哟！林小姐！真是稀客，好久没来了！”陈老师一边利落地收拾着工具，一边招呼她，“还是老样子？修一下层次？”
他说话间，夹杂着一两声短促而压抑的轻咳，像是已经成了呼吸的一部分，自然而然。
“嗯，麻烦您了，陈老师。”林薇在熟悉的镜前坐下，状似随意地打量四周。环境比记忆中新了一些，应该是重新装修过，但那股熟悉的味道丝毫未变。
“最近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吧？都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公司发布会了，搞得真大气！”陈老师一边给她围上罩布，一边熟络地闲聊着，手上动作不停。只是每隔一会儿，他都会下意识地清一清嗓子，或者扭过头去压低声音咳两下。
“是啊，瞎忙。”林薇透过镜子观察着他。陈老师的技术依旧娴熟，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是粉饰不了的。
“您这咳嗽……好像一直没太好？”林薇试探着问。
“老毛病喽！”陈老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拿起喷雾瓶喷湿她的头发，“干我们这行的，整天站着，吸这些味道，十个里有八个喉咙和肺都不太好。没事，习惯了，含两片喉糖压压就好。”
这时，旁边一个正在给客人刷染膏的年轻学徒忍不住插嘴，语气里带着点抱怨：“何止是咳嗽！陈老师您这腰肌劳损、静脉曲张，哪样少了？我们这行就是吃青春饭的，等干到您这个年纪，谁不是一身毛病……”
“就你话多！”陈老师笑着瞪了那学徒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对着林薇解释道，“别听他们小孩子瞎说，个人体质不同。我在这行干了快二十年，不也好好的？来，低头。”
林薇顺从地低下头，感受着剪刀在发丝间穿梭的细微声响，心里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陈老师和学徒无意间的对话，像一块块拼图，与她自身的经历和赵明医生的警告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她注意到柜台后面，放着一盒打开着的润喉糖和一瓶常见的止咳药水。旁边一个正在忙碌的烫发师傅，操作间隙也会不时地揉揉眼睛，似乎被化学药剂的蒸汽熏得不太舒服。
这一切，在这里显得如此平常，平常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甚至将其视为职业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陈老师，”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就没想过换个通风好点的设备？或者……用些味道小点、刺激性弱点的产品？”
陈老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笑容里带上了些许无奈：“林小姐，你是做大生意的，不懂我们这小店的难处。一套好的排风系统多少钱？那些号称纯天然、低刺激的高级产品又比普通的贵多少？成本扛不住啊！”
他继续修剪着头发，声音低沉了些：“客人来做头发，图的是效果好看、价格实惠、速度快。你跟他们说健康？没几个人真在意，都在意钱包和马上能看到的漂亮。我们啊，就是赚个辛苦钱。”
“可是……”林薇还想说什么。
“没事儿，”陈老师再次爽朗地笑起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无奈只是错觉，他又用力清了清嗓子，“习惯就好，得吃饭啊！”
“得吃饭啊！”
这短短四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林薇的心上。它包含了多少底层从业者的辛酸、无奈和对现实的妥协？它轻描淡写地，就将“健康”这个最基本的诉求，压在了生存和生计的现实重担之下。
从沙龙出来，夜风带着凉意。林薇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时光剪影”那略显陈旧的招牌，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陈老师那压抑的咳嗽声和那句“得吃饭啊”。
赵明医生的话不再是纸面上的理论，而是变成了陈老师咳嗽时皱起的眉头、学徒抱怨的语气、柜台上的止咳药水……它们变得具体而真切，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良心上。
程磊的资本博弈，李哲的挑衅，此刻在这一切面前，仿佛都隔了一层什么。她追求的独立和梦想，她担忧的健康与代价，都与这千千万万个“陈老师”的日常息息相关。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沙龙里那复杂的化学气味。
这一次，她不仅是为了自己那点咳嗽在寻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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