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是被井口吹来的风呛醒的。
冷,刺骨的冷。
他趴在井沿边,浑身湿透,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又冻过一遍。
心口那道裂痕已经结了黑痂,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铁钩在胸腔里来回拉扯。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炭笔没了,只剩一把灰,一碰就散。
他怔了怔,低头翻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
纸页被雨水浸得发皱,可那行“刘青山”的字迹,正在一点一点褪色,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最终只剩一道浅痕。
“你刚才……没有名字了。”陈小栓坐在一旁,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他双目依旧无神,却仿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活人簿上,你的条目空了。生辰八字,全被抹了。”
刘青山没说话,手指却死死掐进掌心。
他想起来了。
李春花跪在井边,划臂洒血,三拜渡魂。
她说:“你不再是桩……你是破局的人。”可也说:“破局,总得有人先跳进局里。”
他活下来了,是因为她替他断了命线?
还是因为她用自己的魂,把他的名字从那张血网里撕了下来?
风一吹,庙前残火忽明忽暗。
远处那团烈焰终于熄了大半,只剩几缕火星在焦木间苟延残喘。
就在这昏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走来,脚步缓慢却坚定。
是周秀兰。
她披着一件烧焦半边的粗布袄,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簿册,封皮焦黑,边缘卷曲,但中间三个字仍勉强可辨:活人簿。
她在破庙前的石墩上坐下,没看刘青山,只是颤抖着手翻开残页。
纸张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便簌簌掉渣。
可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得诡异——密密麻麻,全是三十年来净水县“换时辰”的婴儿名单。
每人名下,都标着三个小字:替、断、返。
“替”,是替死续命;
“断”,是命线中途崩裂;
“返”,则是魂归井底,反哺命网。
周秀兰的手指停在一条记录上。
“刘青山,腊月十六亥时三刻出生,母赵氏,以命换孙万财之孙‘孙大龙’阳寿。然孙大龙已于出生当日夭亡,魂未入地,故借你命格续喘。你非本命之人,实为‘代桩’。”
她抬眼,目光如刀:“你娘以为救的是活人,其实她献祭的是个死胎。而你……能活到今天,只因命网尚缺一人,八十一替身,差一个。”
刘青山喉咙发紧:“谁是最后一个?”
“不是谁该死,”周秀兰摇头,声音沙哑,“是谁愿死。命网不认死人,只认‘自愿入桩’。它要的不是命,是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陈小栓突然抱头尖叫,整个人蜷缩在地。
“烧了!他们在烧名字!活人簿在哭!”
众人望去——残卷右下角,一行字正无火自燃。
墨迹扭曲、翻卷,化作一缕黑烟升腾而起。
那是个女人的名字:张桂兰。
下一瞬,整条记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周秀兰脸色骤变:“断桩令……他们开始动手了!”
“谁?”刘青山猛地抬头。
“091所。”她咬牙,“一旦判定事件不可控,就强行抹除替身,切断命网连接。可这不是救人,是逼井底的东西彻底暴动!”
正说着,远处山路传来急促脚步声。
王建国背着电台踉跄跑来,脸上沾着泥和血,军装破了口子。
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封电文,递给刘青山。
“上级命令,井脉已判定为疫源核心,不可研究,不可接触。三日内引爆炸药,封井灭迹。所有人员即刻撤离,违令者军法处置。”
刘青山没接。
他盯着那封信,忽然笑了,笑得冷:“他们知道井里是什么吗?知道那不是细菌,不是病毒,而是一张用八十一条人命织出来的命网吗?”
王建国低下头:“他们只在乎,别让‘红莲疫’传出去。名声,稳定,比真相重要。”
庙前死寂。
风穿过断壁残垣,吹得焦纸哗哗作响。
刘青山低头看着自己逐渐褪色的名字,又望向那口深不见底的井——李春花跳进去的地方。
他必须再下去一次。
可井壁滑如镜面,毒气蚀骨,上次靠李春花以魂开路才得以脱身。
如今她已入井,路径何在?
他正凝神思索,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声斧头磕地的闷响。
沙沙——沙沙——
枯叶被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老人从林中缓步走出。
白发如雪,满脸沟壑,肩上扛着一把铜钉斧,斧刃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暗红光泽。
他站在庙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青山身上。
“我爹当年埋了口双魂棺,”他开口,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一棺两穴,一在井底。”刘青山盯着李长根肩上的铜钉斧,斧刃那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某种沉睡的火。
他没问太多,只是点了点头:“带路。”
李长根没多言,转身便走。
枯叶在他脚下碎裂,每一步都像踩在旧年骸骨上。
周秀兰抱着残卷跟在后面,手指死死扣着活人簿边缘,指节发白。
陈小栓被张守义背着,一路喃喃不停:“棺是空的……魂是借的……命网在吞名字……”
后山坟场藏在一片死松林后,坟包歪斜,碑石断裂,连草都不长。
李长根走到一处塌陷的土坑前,用斧头一指:“就这儿。”
几人合力挖开浮土,不到三尺,铁器撞上了木头。
腐味扑面而来,可棺身竟未朽烂。
黑漆棺盖上钉着九枚铜钉,排列成北斗之形。
张守义撬开棺盖的瞬间,众人齐齐后退——
棺是空的。
但内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生辰八字,一字不落,全与井壁所见一致。
刘青山伸手抚过那些刻痕,指尖刚触到木面,心口那道黑痂猛地一缩,像被无形之手攥紧。
他踉跄后退,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记忆在流失。
他想不起母亲的脸,想不起参军前的村庄,甚至连自己为何加入091所都开始模糊。
唯有那本笔记本上,名字彻底消失了,只剩一行空白。
“它在吸你。”陈小栓靠在棺边,声音飘忽,“你没了命格,就成了活的祭品。它把你当成了补网的线。”
周秀兰忽然割破手腕,鲜血滴在活人簿最后一页。
墨迹翻涌,如活物般重组,浮现一行新字:
“欲断命网,必有自愿之桩,承八十一命,代其赴井。”
她将残卷塞进刘青山怀里:“你不能死,但也不能活着。你得变成‘中间人’——比鬼多一口气,比人少一个名。”
刘青山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他已经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
风穿过他的衣角,翻飞如幡,可地上——没有影子。
他走向井口,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身后无人阻拦,也无人敢阻拦。
井底幽深,起初一片死寂,随即,传来歌声。
稚嫩的童谣,三十年前的调子。
“红莲开,红莲落,井底娃娃唱夜歌……”
是李春花的声音。
刘青山闭了闭眼,纵身跃下。
风在耳边呼啸,却无声。
他下坠,却像漂浮。
井壁的刻名在他眼前飞速掠过,那些名字仿佛活了,在黑暗中睁开眼,盯着他,呼唤他。
他不再是刘青山了。
他是无名者,是命网的裂缝,是即将被填上的那个空洞。
而在井口之上,山道尽头,一队人影正踏着晨雾逼近。
领头者步伐沉稳,肩章染尘,手中握着引爆器。
他抬头望了望那口死井,声音冷得像铁:
“准备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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