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清晨,总带着一丝运河飘来的水汽,与珠华阁后院新劈木料的清香交织。张烨立于檐下,指尖一枚老紫檀算盘珠温润生凉,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陆刚无声无息地近前,低声道:“东家,按您的吩咐,三库账册已齐备,苏姑娘在账房复核最后一遍。”
张烨点头,目光掠过院中晨练的几位退役老兵,他们步伐沉稳,眼神锐利,是陆刚精心调教的结果。珠华阁的骨架,正一日日变得坚实。
“海笔架那边……”陆刚略有迟疑。
“该来的总会来。”张烨摩挲着算盘珠,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清者自清,但要让这清官看清,光靠‘清’字可不够。”
话音刚落,前堂便传来一阵异于寻常的寂静,随即是伙计略带紧张的通传:“东家,海……海老爷到访。”
海瑞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身,仿佛将整个京城的繁华与奢靡都隔绝在外。他迈入账房,目光如两柄冰锥,扫过四壁书架、红木桌案,最后落在案几上那摞尺高的账册上。苏婉清立于案侧,敛衽一礼,神色平静,只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海大人。”张烨拱手,态度不卑不亢,“账册在此,请大人过目。”
海瑞不言,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取过最上面一本总账,翻开。屋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叫卖。时间一点点流逝,海瑞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查账,不只看收支平衡,更重来源去向,每一笔原料采购,每一件成品售出,乃至伙计薪俸、日常用度,他都逐项细究。
“这一笔,”他指尖点在一处,“购岭南沉香木五十两,凭据?”
苏婉清立刻从旁抽出一叠票据,找出对应的契约、保单、入库单,字迹清晰,印章分明,甚至还有供货香农的画押指印。海瑞仔细核验,沉默片刻,又指向另一处:“此串‘青金菩提’售银二百两,缘何如此昂贵?”
“回大人,”张烨接口,“青金石乃西域贡品级料,色相纯正无白无金。工费占八十两,因是周墨老师傅亲手琢制,历时半月。另,此串售予郑王府长史,定价亦包含‘珠华阁’牌号信誉。”他言语平和,却将成本、工艺、品牌价值剖析得清清楚楚。
海瑞抬眼,深深看了张烨一眼,复又低头查账。他试图找出骄奢淫逸的痕迹,却发现连张烨本人的用度都单列一册,月支不过十两,尚不及阁中一位资深匠人。他欲揪出攀附权贵的证据,却见与严府、王府的交易皆明码标价,账目清晰,甚至有几笔对严府的报价还略高于市价,备注是“工艺繁复,加急费用”。
两个时辰过去,海瑞合上最后一本账册。他脸上惯有的冷硬神色,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那是一种基于绝对事实而产生的困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赖以立身的道德标尺,在这铁一般的数字和流程面前,似乎失去了准星。
“张烨,”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沙哑了几分,“你可知,即便账目清晰,你这珠华阁所售之物,仍是奢靡之物,助长享乐之风?”
“大人,”张烨迎上他的目光,“玉不琢,不成器。物之贵贱,在心不在形。一串菩提,在纨绔手中是玩物,在修行人掌中是法器,在匠人案头是心血,在商人铺中是生计。晚辈开设此阁,立‘材真、工精、意诚’之规,是为让好料得遇良工,让良工得展其技,让懂它之人得偿所愿。其间养活了匠户、伙计、护卫数十人,依法纳税,未曾行贿钻营一分一毫。敢问大人,此风,奢在何处?靡在何方?”
海瑞默然。他无法反驳这逻辑。他厌恶的是风气,而非具体的人与事。而张烨,恰恰将具体的人与事,做得让他无从指摘。
就在这时,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伙计在门外急报:“东家,陆头,不好了!咱们送往通州的那批货,在城西闹市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截了!”
陆刚眼神一厉,看向张烨。张烨面色一沉,对海瑞拱手:“大人,您看,这便是不按规矩来的风波。账目您已验过,若无他事,晚辈需去处理这突发状况。”
海瑞站起身,他看了一眼那摞账册,又看了一眼沉稳的张烨、焦急的伙计、以及瞬间进入临战状态的陆刚。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与查账全然无关的话:“京西地面,兵马司指挥是严府外甥。”
言毕,他拂袖而去,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少了些许来时的那份绝对。
张烨咀嚼着海瑞这句意外的提醒,眼神锐利起来。他看向陆刚:“带上家伙,点五个人,要机灵能打的。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想试试咱们的锋芒。”
陆刚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嗜战光芒。
珠华阁的第一场硬仗,不在账房,而在闹市。而海瑞那看似无言的离去,又预示着这位铁面御史,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第二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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