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朱厚熜近来得一古方,言需以“龙涎真魄”为引,合以诸香,方能助益丹鼎,沟通仙凡。然内承运库所藏龙涎香,或因年久,或因保管不当,香气散逸,竟无一合用。天子不悦,司礼监大太监黄锦与御用监掌印太监张宏皆战战兢兢,将采办新香的差事提到了最紧要处。风声透出宫墙,京中但凡与香料沾边的商号、道观,无不蠢蠢欲动,又惴惴不安。
这消息传到珠华阁时,张烨正对着一块仅剩的、品相只算中上的海南沉香木料出神。库房日渐空虚,南下采购的队伍尚无音讯,严党的封锁如同铁幕。献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龙涎香……龙涎香……”张烨指尖敲着桌面,脑中飞速搜索着前世关于这种传奇香料的记忆。抹香鲸的肠道分泌物……难以稳定获取……但其定香、留香之奇效,以及那独特的、难以言喻的异韵,确实是合成香料难以企及的。
“东家,此乃绝境,亦是险径。”苏婉清轻声道,“若能成,便是通天之路;若不成,或香品不佳,便是大不敬之罪。以我们眼下境况,实在……”
“正因是绝境,才要走这险径。”张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没有顶级的木料玉石,但未必制不出顶级的香。严世蕃能封锁有形的物料,却封锁不了无形的知识与巧思。”
他猛地站起身:“婉清,将我们库中所有与香有关的物料,无论贵贱,全部清点出来。另,去寻朱世子,借阅他府中所有关于香道、本草、乃至炼丹的典籍,尤其是那些记载偏方、异闻的杂录!”
他要做的,不是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龙涎真魄”,而是要用现有的、甚至是被忽视的材料,结合现代化学与调香知识,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震撼嘉靖帝的“奇香”。
珠华阁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被临时改造成了制香工坊。各种香料、药材、油脂、器皿堆积如山。张烨几乎不眠不休,埋首于故纸堆与瓶瓶罐罐之间。苏婉清负责物料调配与记录,陆刚则亲自带人守住四周,严禁任何人窥探。
张烨的思路很明确:龙涎香的核心价值在于其极其复杂而持久的香气,以及作为顶级定香剂的能力。他需要找到替代品,或者模拟出类似的效果。
他尝试用多种树脂(如安息香、乳香)与动物分泌物(如麝香、灵猫香,用量极其谨慎)进行复杂配比,利用不同熔点的特性,模拟龙涎香的层次感。他引入蒸馏提纯的概念,将茉莉、兰花等鲜花进行反复萃取,获取其精魂般的头香。他甚至尝试用微量金属盐(如硝石、砒霜,经特殊处理后极其微量,仅为改变香气分子结构)作为催化剂,进行一些危险的“熟化”实验,这几乎是这个时代调香师不敢想象的领域。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不是气味混杂刺鼻,便是留香时间太短,或者稳定性极差,存放几日便变质。工坊内时常弥漫着古怪的气味,连苏婉清都需强忍不适。
“东家,此法……闻所未闻,是否太过行险?”看着张烨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苏婉清忍不住劝道。
“自古奇物,皆出于险途。”张烨抹了把脸,眼神却愈发专注,“我们缺的是天材地宝,唯有靠人力巧思弥补。婉清,你记下,第七次配方,加入微量经煅烧研磨的珍珠粉,或许能增加香气的‘光华感’……”
就在张烨几乎要尝试一种极为大胆的、利用发酵原理来模拟龙涎香“陈化”效果的方案时,他翻阅朱载堉送来的一本前朝炼丹残卷,目光猛地定格在一行小字上:“……南海有巨鱼之泪,遇风则凝,色玄而质轻,焚之有异香,类龙涎而更清冽,谓之‘鲛人泣’……”
巨鱼之泪?张烨心中一动,联想到某种可能……是某种大型海洋生物(或许是某种鲸类或其他)的眼部分泌物?或者是某种特殊的树脂化石?其描述“类龙涎而更清冽”,正是他需要的方向!
“立刻去查!所有来自南海的商船,所有涉及海外奇珍的记载,寻找这种叫做‘鲛人泣’或者类似描述的东西!”张烨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动用朱载堉的人脉和珠华阁最后能动用的资金,几天后,还真让他们从一艘来自吕宋(菲律宾)的商船上,找到了一小盒被商人称为“黑珊瑚泪”的物件。其色深褐近黑,质地轻脆,表面有类似泪痕的纹路,正是那残卷中所描述的“鲛人泣”!
得到此物,张烨精神大振。他立刻投入新一轮的试验。他发现这“鲛人泣”本身香气极淡,但经低温缓慢烘烤后,会释放出一种极其幽远、带着一丝凉意与咸腥海洋气息的底韵,与龙涎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确实更为清幽,少了几分腥臊。
他以此为核心定香剂,重新调整配方。以顶级沉香(仅存的一点)为骨,以提纯的茉莉、兰花花油为魂,以乳香、没药等树脂增加烟气的醇厚与神圣感,最后,融入那经过精心处理的微量“鲛人泣”。他摒弃了明火焚烧,而是设计了一套精巧的银质隔火熏香装置,确保香气能均匀、缓慢、纯净地释放。
当最后一味香料投入香炉,盖上镂空盖顶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开始在这小小的工坊内弥漫开来。
初闻,是沉静的木质与甜润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晨曦中的幽兰深谷;继而,一股醇厚温暖的树脂气息升起,带着庙宇般的庄严与安宁;最后,那清冽幽远的“鲛人泣”底韵悄然浮现,如月下潮汐,如深海低语,缥缈而持久,将前中调的香气牢牢锚定,并赋予了整个香氛一种空灵、出尘的意境。这香气层次分明,过渡自然,留香之力惊人,数个时辰后,屋内仍有余韵绕梁。
苏婉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震撼之色。连一向对风雅之物不甚在意的陆刚,也忍不住多嗅了几下。
“此香……前所未有。”苏婉清轻声道。
张烨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为这香取名——“沧海遗珠”。
就在“沧海遗珠”香初成的第二日,朱载堉匆匆来访,面带忧色:“张兄,宫中催逼甚急,三日后便是初步呈香之期。据闻严府亦搜罗到一种异香,据说是用海外秘方所制,名为‘紫府烟霞’,声势不小。”
张烨目光沉静,将装有“沧海遗珠”的锦盒交给朱载堉:“有劳世子,将此香,连同这隔火熏香的器具与方法,一并设法递入宫中,不必言明出处,只说是世外高人偶得便可。”他不能直接以珠华阁的名义进献,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需借朱载堉的渠道,先试探帝心。
朱载堉郑重接过:“张兄放心。”
香已献出,剩下的便是等待。张烨深知,这只是第一步。严府的“紫府烟霞”来势汹汹,必是严世蕃精心准备,意在必得。自己的“沧海遗珠”虽奇,但能否在众多贡品中脱颖而出,能否真正契合那位沉迷修玄的皇帝那难以捉摸的喜好,仍是未知之数。
更重要的是,无论此香能否入得帝眼,一旦其效果传开,严世蕃必定能猜到出自他手。届时,来自这位小阁老的报复,恐怕会比原料封锁更加酷烈。
他站在珠华阁的庭院中,仰望着被高墙分割的天空。献香之路已然开启,是福是祸,即将揭晓。而南下采购原料的队伍,至今仍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珠华阁的命运,仿佛系于这一缕缥缈的香气之上。
(第二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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