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北京城还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唯有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珠华阁内，张烨早已起身，他没有点灯，只在黑暗中静静坐着，指尖一遍遍捻过那串黄花梨手串，冰凉的木珠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
“必须去。”这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决定。林氏灭门的线索近在眼前，犹如暗夜中的一缕微光，他不能因畏惧陷阱而放弃。但“独来”二字，他并未完全遵从。
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鸟鸣，是三短一长。张烨知道，陆刚和他挑选的两名好手，已先行潜入积水潭周边，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蛰伏待机。苏婉清则坐镇珠华阁，统筹后方，一旦有变，亦有应对之策。
推开后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张烨裹紧了身上的棉袍，踏着尚未融化的残雪，孤身一人，向着城北的积水潭行去。
积水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显得格外空旷死寂。宽阔的水面早已封冻，冰层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泛着青幽幽的冷意。枯黄的芦苇丛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如鬼影摇曳。废弃的码头木桩歪斜地立在冰面上，像一片沉寂的墓碑。
卯时三刻将至。张烨按信中所指，走到一片枯败芦苇丛的边缘，停下脚步，凝神戒备。四周除了风声，别无他响。
突然，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是脚踩碎冰的声音。张烨猛然回头，只见一个披着破旧黑色斗篷、身形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三丈开外。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张掌柜，信人。”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显然是刻意伪装。
“阁下是谁？引我来此，所为何事？”张烨不动声色，全身肌肉已然绷紧。
黑衣人并未上前，也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沉地说道：“林奇，闽海巨贾，家资豪富，尤善采珠。嘉靖五年，其船队于双屿外海偶然捞获一奇蚌，得珠一枚，夜放清辉，如月凝霜，故名‘月影珠’。林奇认定此乃古籍所载之‘鲛人泣’，狂喜，欲借此珠攀附权贵，重振家声。”
张烨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其时，宫中陛下初登大宝，锐意修玄之事已露端倪。林奇暗中打通关节，欲将宝珠献于御前。然，此珠消息不知何故走漏……”黑衣人声音更沉，“一夜之间，林家上下二十七口，连同知晓此事的掌柜、船工，尽数被杀，葬身火海。林家基业，亦被数家商号联手瓜分，其中，以‘永昌号’所得最厚。”
“永昌号？”张烨眉头微皱，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东南沿海颇有势力的海商，据说背景复杂。
“正是。”黑衣人顿了顿，那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嘲讽，“而‘永昌号’明面上的东家虽姓陈，但其背后，每年皆有巨额红利，流入……严世蕃，小阁老的外宅管家，严年手中。”
严府！张烨心中一震，果然与严党有关！如此看来，林氏灭门，并非简单的商贾倾轧，而是严世蕃为夺取“月影珠”而下令做的血腥勾当！
“那‘月影珠’如今何在？”张烨追问核心。
黑衣人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嗬嗬声：“这就是最有趣之处了。林家灭门当夜，混乱中，那枚‘月影珠’……不翼而飞。严府的人翻遍了废墟也未曾找到。有人说，是被林家忠仆携珠潜逃；也有人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另一伙势力趁乱取走。七年过去，此珠下落，已成迷案。”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南方：“小阁老对此事耿耿于怀，至今仍在暗中追查此珠下落。张掌柜，你如今被他盯上，又牵扯进这‘返魂香’的浑水里，若那‘月影珠’真与‘鲛人泣’乃是同一物，你以为，小阁老还会像上次盐引风波那般，轻易放过你吗？”
寒意顺着张烨的脊梁骨爬升，比这冬日的晨风更刺骨。严世蕃的贪婪与狠毒，他早已领教。若对方知道自己在追查“鲛人泣”，那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查账，而是真正的刀光剑影了。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张烨盯着那黑影，“你代表哪方势力？定国公府？还是……冯保？”
黑衣人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有人不希望小阁老轻易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京城的水，很深，并非严党一手遮天。言尽于此，张掌柜，好自为之。”
说完，不待张烨再问，黑衣人身形向后一滑，如鬼魅般没入枯黄的芦苇丛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张烨没有去追，他知道追不上，也无需追。陆刚从另一侧的阴影中悄然现身，低声道：“公子，此人身手极高，对地形极为熟悉，像是……常年在水边活动的人。”
张烨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涛翻涌。这匿名送信人，透露了关键信息，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迷雾。他背后之人，是敌是友？是只想给严世蕃添堵，还是另有所图？
回到珠华阁，已是天光大亮。张烨将积水潭所得尽数告知苏婉清与朱载堉。
“严世蕃！果然是他！”苏婉清脸色发白，玉手紧握，“为了一颗珠子，竟做出如此灭门绝户的惨事！”
朱载堉亦是面露愤慨，但更多是忧虑：“如此一来，追寻‘鲛人泣’之事，更是危机四伏。小阁老若知我等也在查找此物，必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我们也并非全无收获。”张烨沉声道，“至少我们知道了‘月影珠’很可能就是‘鲛人泣’，知道了林氏惨案的根源，也知道了严世蕃对此珠的执念。更重要的是，这京城里，还有敢与严党作对，或至少不愿见其坐大的势力。”
他看向苏婉清：“婉清，动用我们在南边的所有关系，仔细查查那个‘永昌号’，还有当年参与瓜分林氏家业的另外几家商号，看看他们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势力的影子。”
“明白。”苏婉清郑重点头。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官差上门。三人心中皆是一凛。难道严世蕃的报复这么快就来了？
来者并非刑部或顺天府的差役，而是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总旗，身后跟着两名力士。那总旗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扫过珠华阁前堂，最后落在闻讯出来的张烨身上。
“阁下便是御用监供奉张烨？”总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张烨拱手，心中警惕。
总旗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亮了一下：“奉北镇抚司钧令，传唤张烨，即刻前往衙门，问话。”
北镇抚司！锦衣卫的核心，诏狱所在！张烨心头巨震。锦衣卫为何突然找上自己？是因为“返魂香”？还是严世蕃借锦衣卫之手发难？
“不知镇抚司传唤张某，所为何事？”张烨强自镇定。
那总旗面无表情：“去了自然知晓。张供奉，请吧，莫要让上官久等。”
在苏婉清与朱载堉担忧的目光中，张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
“无妨，我去去便回。”他安慰道，眼神却示意陆刚暗中跟随，见机行事。
跟随锦衣卫总旗走出珠华阁，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张烨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是匿名送信人告密？是定国公府借刀杀人？还是皇帝通过吕芳递话不成，动用了锦衣卫？
他想起那本《西域香典》，想起“返魂香”，想起嘉靖帝在精舍内的沉吟。若是皇帝想要此香，大可光明正大下旨征召，何须动用锦衣卫秘密传唤？
除非……皇帝要问的，并非制香本身，而是这“返魂香”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他更在意的东西——比如，七年前那场涉及“通神异香”线索的林氏灭门案，以及如今可能知晓内情、并在此刻追寻此物的自己。
踏入北镇抚司那扇阴森的大门，一股混合着血腥、霉变和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穿过重重岗哨，来到一间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的签押房。
房间内，一名身着大红蟒衣、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他并未看张烨，而是低头翻阅着一卷案牍。
引领张烨进来的总旗躬身禀报：“陆大人，张烨带到。”
那被称为“陆大人”的官员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瞬间落在张烨脸上。
张烨心中一凛，此人他虽未见过，但早有耳闻——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嘉靖帝的发小，最信任的潜邸旧臣，权势熏天，连严嵩父子也要让他三分！
竟然是他亲自问话？
陆炳放下卷宗，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烨，陛下有口谕，着你据实回话。”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返魂香’与林奇手中的‘月影珠’，究竟有何关联？你，知道多少？”
（第3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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