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顶的机括声彻底消失，那神秘老道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室的死寂与狼藉。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映照着地上怪物的尸骸、毙命的黑衣家丁、咽气的老船公，以及奄奄一息的孙先生和肩胛中箭的阿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海腥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朱载堉靠在箱子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青衫文士收剑入袖，面色凝重地望了一眼洞顶，随即快步走到孙先生身边，查看他的伤势。箭伤在大腿，血流如注，孙先生已因失血和疼痛陷入半昏迷。
张烨缓缓松开紧握碎石的手，掌心已被棱角硌出深痕。他扶着冰冷的洞壁站起，环顾这片修罗场，心中五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同伴伤亡的悲恸，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那神秘老道和其话语的深深忌惮，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走到那口装着敛息囊的木箱前，弯腰将其拾起。布袋入手依旧冰冷，内部的脉动感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一些，但那股不祥的寒意并未消散。老道称其为“祸源”，绝非虚言。
“先……先离开这里。”张烨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严世蕃虽退，未必死心，此地不宜久留。”
青衫文士点了点头，撕下衣襟，迅速为孙先生进行简单的包扎止血，又查看了阿吉的箭伤。阿吉中的是弩箭，箭簇带倒刺，嵌入肩胛骨，贸然拔出恐有性命之忧，只能暂时固定。
“阿吉，还能走吗？”张烨关切地问。
阿吉咬紧牙关，额头冷汗涔涔，却倔强地点头：“能……东家放心！”
青衫文士背起昏迷的孙先生，张烨和阿吉一左一右搀扶起虚弱的朱载堉。几人拖着疲惫伤残的身躯，再次走向那条通往海滩的、向上倾斜的狭窄通道。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伤者的呻吟，粗重的喘息，以及脚步在湿滑岩石上的摩擦声，在幽深的洞穴中回响。来时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支撑；此刻归途，却背负着沉重的伤亡与未卜的前路，气氛更加压抑。
张烨脑中不断回响着老道的话——“与你有缘，却也与你相克”。这影珠是“观潮人”阴谋的关键，也是嘉靖帝渴望之物，如今落在他手，确实是“缘”，无论是孽缘还是机缘。但“相克”何解？是指它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还是指它本身的力量会侵蚀自己？
还有那老道的身份。他直呼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之名，语气平淡却隐含居高临下，其实力更是达到了传说中的先天之境。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海外孤岛的隐秘洞窟中？他似乎在守护着什么，又或者……在观察着什么？
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海浪声。他们走出了洞穴，重新回到了那片被浓雾笼罩的碎石滩头。天色依旧昏暗，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雾气比之前似乎淡了一些，但依旧阻碍视线。
滩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来时留下的杂乱脚印和战斗的痕迹。倭寇的舰船踪影全无，海瑞的官军也不知去向，仿佛之前的血战、围攻、突围都只是一场幻梦。
“船……还是没船……”阿吉绝望地看着空茫的海面，声音带着哭腔。最后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朱载堉虚弱地指了指礁石群的另一侧：“那边……水流似乎……有所不同。”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百步之外的一处岬角后，雾气翻涌的形态似乎有些异常，隐约有帆影晃动！
“过去看看！”张烨精神一振。
他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绕过岬角。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一愣——并非想象中的官军战船或他们的座船，而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看起来颇为普通的福船静静地停泊在浅水区，船上看不到任何人影，仿佛是一艘被遗弃的鬼船。
但船体完好，帆缆整齐，绝不像是失事漂流至此。
“小心有诈。”青衫文士提醒道，示意众人停下。
就在这时，福船的船舷边，探出一个脑袋，朝着他们用力挥手，压低了声音喊道：“可是张烨张公子？快上船！是苏姑娘派我来的！”
苏姑娘？苏婉清？！
张烨心中巨震！婉清她远在京城，怎么可能派人找到这海外孤岛？！
那船工模样的汉子见他们迟疑，急忙补充道：“小人受苏姑娘所托，在此等候多日了！苏姑娘说，若见岛上异动，或有信号，便在此接应！快上船吧，此地危险！”
信号？张烨猛地想起，之前在那洞窟中，阿吉曾用响箭示警，莫非那就是信号？
是丁！以苏婉清的聪慧和她在京城暗中经营的情报网络，未必不能推测出他们的处境，并提前布下后手！这艘船，恐怕是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甚至可能借助了定国公徐允的力量，才秘密安排至此！
绝境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援手，如同久旱甘霖！
不再犹豫，青衫文士率先涉水，检查了一番船只，确认无误后，示意众人上船。
几人相互搀扶，艰难地登上福船。船工迅速起锚升帆，操控着船只，熟练地驶入愈发稀薄的雾霭之中，远离了那座如同噩梦般的洛伽山。
站在颠簸的船头，回望那逐渐缩小的黑色岛影，张烨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摸了摸怀中的敛息囊，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同伴。
朱载堉需要救治和庇护，阿吉和孙先生伤势严重，青衫文士需回京复命。而他自己，怀揣着“影珠”这烫手山芋，知晓了“观潮人”与严世蕃的勾结，更遇到了神秘莫测的先天老道……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船工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密封的竹筒：“张公子，这是苏姑娘让小人务必交到你手上的。”
张烨接过竹筒，入手微沉。他深吸一口气，拔开塞子，倒出了一卷细帛。展开细帛，上面是苏婉清那清秀而熟悉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瞳孔骤缩：
“京中剧变，吕真人暴毙，徐阁老闭门称病，严府异动。‘观潮人’之手，已深入宫闱。万务小心，速归。”
张烨捏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细帛，指尖冰凉。吕真人暴毙？是灭口还是内讧？徐阶称病是退缩还是自保？严府异动又意味着什么？“观潮人”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皇帝身边？！
洛伽山的血战看似结束，但京城，那个更大的漩涡，正以更加凶险的姿态，等待着他的回归。他手中的“影珠”，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这艘驶离险境的船，究竟是通往生路，还是驶向了另一个更加波澜云诡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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