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阁”的规矩立下后，小院的运转如同上紧发条的机括，高效而有序。苏婉清将内务与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开始凭借其细腻的观察，记录下张烨提及的、潜在客户可能偏好的木材种类与器型。陆刚则将小院守得铁桶一般，白日里除了必要的巡视，更多了几分对来往人等的留意。
而张烨，则陷入了新的困境。
他面对的，不再是初来时生存的窘迫，而是技艺提升的瓶颈。工作台上，几件接近完成的紫檀、黄杨木作品，形制已颇具韵味，纹路也打磨得光滑可鉴。但他对着油灯反复审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细节处刀工的些许滞涩？是抛光后光泽度未能达到他心中“镜面”的极致？还是钻孔时因工具限制而无法实现的更精微结构？
现代电动工具的精准与高效，是这个时代纯手工难以逾越的鸿沟。他空有超越数百年的设计理念与审美，却受困于当下工具与辅助人手的匮乏。一些更复杂、更精巧的设计，比如嵌套结构、微雕纹饰，以他一人之力，耗时良久且难以保证精度。
“必须找到可靠的匠人合作。”张烨放下手中一件未能达到他理想状态的紫檀笔舔，对正在核算采买清单的苏婉清和擦拭武器的陆刚说道，“一些基础的打磨、钻孔、粗坯制作，若能外包出去，我能更专注于设计与核心工序。而且，有些老师傅的独门手艺，或许能弥补我的不足。”
苏婉清放下笔，沉吟道：“京城匠人虽多，但手艺精湛又口风严谨的，却不易寻。尤其我们初来乍到，若无引荐，恐难取信于人。”
陆刚闻言，抬起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城南老榆林巷，倒是有个老匠人，姓周，脾气是出了名的古怪执拗，但一手木工活，尤其是雕工和工具改制，据说很是不凡。只是他多年前因伤废了一只手，如今只接些零碎活计糊口，等闲人求上门，他看不顺眼，给再多银子也不做。”
“有本事的人，多有几分脾气。”张烨眼中却亮起兴趣的光芒，“既然有真才实学，便值得一试。陆兄，可知他具体住处？”
陆刚点头：“大致方位晓得，我带你去。”
次日一早，张烨带上两件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以及一小块上好的紫檀木料，由陆刚引路，前往城南老榆林巷。与竹编巷的清幽不同，这里更显破败拥挤，空气中混杂着木屑、胶漆和各种生活的气味。
周老匠人的住处在一排低矮房屋的尽头，门楣低矮，木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断续的敲打声。陆刚上前叩门，半晌，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色黝黑、左边袖管空荡荡耷拉着的老人探出半张脸，浑浊的眼睛带着警惕与不耐扫过二人。
“找谁？”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可是周墨周老师傅？”张烨上前一步，拱手施礼，态度恭敬，“晚辈张烨，慕名前来，有事请教。”
周墨打量了他几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铁塔般的陆刚，眉头皱得更紧：“没什么好请教的，找错人了！”说着就要关门。
“周师傅且慢！”张烨连忙将手中那块紫檀木料递上前，“晚辈偶得此料，欲制一玩物，然技艺粗浅，于一处榫卯结构百思不得其解，闻老师傅乃此道大家，特来求教，万望指点迷津。”他没有直接提合作，而是以请教技艺为名，姿态放得极低。
周墨的目光落在那块油性十足、纹理绚丽的紫檀上，眼神微微一动，但仍是冷着脸：“老夫残废之人，指点不了你什么，请回吧。”话虽如此，关门的动作却缓了下来。
张烨心知有门，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两件自己制作的作品——一枚黄杨木镂空香囊球，一枚紫檀无事牌。香囊球结构精巧，层层镂空，可旋转开启；无事牌打磨得光润如镜，素雅大气。
“这是晚辈平日胡乱做的小玩意，请老师傅斧正。”
周墨的目光终于被吸引过来。他伸出仅存的右手，接过那两件东西，先是掂了掂分量，然后指尖极其细腻地抚过每一处弧面、每一条棱线、每一个孔洞。他看得极慢，极仔细，脸上的不耐渐渐被专注和一丝惊异取代。
“这打磨的手法是…用了七道不同细度的磨石？最后还以木贼草抛光？”他摩挲着无事牌的边缘，喃喃道，“这香囊球的同心度…几乎分毫不差，你是如何定位的？”
张烨心中暗赞，这老师傅果然厉害，仅凭触摸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他坦然道：“打磨确如老师傅所言。至于定位，晚辈用了自制的‘十字定位规’，辅以几何算法校准。”
“几何算法？”周墨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向张烨，眼中充满了疑惑与探究。这个词汇，对他而言既陌生又似乎触及了某种他追求已久却不得门而入的领域。
张烨知道，这是打动对方的关键。他不再藏私，就着地上的尘土，用树枝画出示意图，简单讲解了一下如何利用平行线、垂直和角度来确保复杂构件在制作过程中的相对位置精准。
周墨蹲下身，独臂支撑着身体，看得目不转睛，时而皱眉，时而恍然。他浸淫木艺一生，许多经验源于手感与试错，何曾听过如此系统、精准的理论阐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之前的冷漠与戒备荡然无存，“小友…不，张先生！你这法子，可谓是…是点破了窗户纸啊！”
他激动地站起身，将张烨和陆刚让进屋内。屋内狭小昏暗，堆满了各种木料、工具半成品，但却异常整洁，所有工具都摆放得有条不紊。他拉着张烨，指着工作台上一件他正在改造的、结构复杂的刨刀，急切地问道：“那依先生看，我欲调整此刨刀出屑角度，使其更利更光，该当如何计算？”
张烨仔细观察那刨刀的结构，结合现代物理和几何知识，给出了几种调整方案和理论依据。周墨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提出疑问，张烨则深入浅出地解答。一老一少，竟在这破旧的小屋里，沉浸在了技艺与知识的交流中，忘记了时间。
陆刚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直到日头偏西，周墨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看着张烨，眼神复杂，有敬佩，更有感激：“张先生大才，老朽…受教了！”他顿了顿，郑重道，“先生此前所言合作之事，若还用得着老朽这残废之人，老朽愿效绵薄之力！工钱…先生看着给便是！”
张烨大喜，连忙扶住要行礼的周墨：“周师傅言重了！能与您合作，是晚辈的荣幸！日后基础坯件打磨、特定纹饰雕刻，怕是要多多劳烦您了。工钱必定按市面最高标准，绝不让您吃亏。”
合作就此达成。张烨留下了那块紫檀木料和一份简单的构件图纸，约定三日后来看坯件。
离开老榆林巷，张烨心情舒畅，感觉“珠华阁”的根基又扎实了几分。有了周墨这样经验丰富、手艺精湛又肯钻研的老匠人辅助，许多之前受困于精力和工具限制的想法，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然而，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周墨的院子。若是苏婉清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当铺外，与四海帮混混交谈的那个中年男人。
“周老头，刚才那两个人来找你做什么？”男人语气不善地问道。
周墨脸色一沉，独臂握紧了手中的凿子：“不关你的事！滚出去！”
那男人却不惧，冷笑道：“哼，别给脸不要脸！四海帮的爷们让我提醒你，别忘了是谁让你还能在这京城有口饭吃！识相的，把那两人来找你做什么，一五一十说清楚！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是不是叫张烨？”
周墨脸色变了几变，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恐惧，最终，他颓然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他们…只是来定做几件普通的木器构件…”
那男人满意地笑了笑，丢下几个铜钱：“算你识相。以后他们再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给我记下来！”
男人走后，周墨看着那几枚铜钱，又看了看工作台上张烨留下的图纸和那块上好的紫檀木料，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矛盾与忧虑。他喃喃自语：
“张先生…你到底是何人？这京城的水，深得很啊…老夫怕是，身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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