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三章 夜访者
张烨的手还按在窗台上，脊背僵直，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那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近在咫尺！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毫无察觉！
他缓缓转过身，手已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一块镇纸——那是房中唯一勉强可作武器的东西。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那人坐在他常坐的书案后方的圈椅中，隐在烛火光芒的边界，面目模糊，只能看出身形略显纤细，穿着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衣裳。
“阁下是……”张烨沉声问道，心脏狂跳。
那人轻笑了一声，这笑声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清冷的倦意。她向前倾了倾身，烛光终于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庞——清减的容颜，略显苍白的脸色，左肩似乎还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那眼神，锐利如寒星，正是绣云阁的云姑娘！
“云……云姑娘？！”张烨几乎失声，又猛地压低音量，“你还活着！”
“侥幸。”云姑娘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张烨手中的镇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张先生打算用这个招呼故人？”
张烨连忙放下镇纸，心中惊喜交加，却又疑窦丛生：“通州码头爆炸……”
“那是绣云阁特制的‘蜃气雷’，声势大，杀伤范围可控。”云姑娘平静解释，“我借此脱身，留下痕迹让他们以为我已葬身火海，更方便暗中行事。”她顿了顿，“只是没想到，刚回京潜入此地，就看到张先生要踏出这‘安全’的牢笼。”
张烨心中稍定，但警惕未消：“方才那纸卷……”
“是我派人送的。”云姑娘直接承认，“若不如此，怎能试出张先生对苏姑娘的关切之心，又怎能……让你暂时离开那块铁片刻。”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书桌上那块“星陨铁”仿品。
张烨心念电转，云姑娘果然知晓星陨铁的事情，甚至可能知道更多内情。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凉茶，一杯递给云姑娘，自己端起另一杯：“云姑娘既然冒险前来，必有要事。苏姑娘现在何处？是否安全？还有，星陨铁久近伤魂，可是真的？”
云姑娘接过茶杯，并未饮用，指尖摩挲着杯壁：“苏婉清目前安全，具体所在，暂不能告知。她与你我一样，牵扯进一桩旧案，其父当年获罪，恐也与壬寅宫变的余波有关。柳如烟早年或许曾暗中关照过苏家，那方旧帕，应是信物。”
她看向那块仿品，神色凝重：“星陨铁确能镇邪，但其性至阳酷烈，久配身旁，尤其是心神受过冲击、或体质特异者，易被其阳气潜移默化，侵蚀魂元，使人性情渐变刚愎燥烈，甚至出现幻视幻听。陆炳先祖记载中提过，此铁需以特殊玉匣封存，非必要时不轻易动用。陆炳此次直接持之对抗影珠，虽救驾及时，但……”她顿了顿，“陛下当时心神失守，恐已受其阳气冲击，加上影珠邪气残留，二者交织，后果难料。”
张烨想起嘉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幽光，心中凛然：“那为何还让我研究此物？”
“因为你是‘异数’。”云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柳如烟皮纸所言不差，你身负的‘异数’，或许能调和甚至驾驭这种至阳之气。我需要确认，你接触星陨铁后，是否有特殊感应或变化。”
张烨回想这几日，除了心口暖意活跃、梦境纷乱外，似乎并无性情大变的迹象。他如实相告。
云姑娘沉吟片刻：“看来你的‘异数’果然不凡。不过，仍需谨慎。那块真的星陨铁，你现在带在身上？”见张烨点头，她继续道，“贴身收藏即可，暂时不要长时间握持或试图驱动它。我需要你保持清醒，因为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比影珠更复杂。”
“是什么？”
云姑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出塞子，倒出一点点近乎无色的粉末在桌面上。然后，她示意张烨靠近观察。
只见那粉末在微弱的烛光下，竟自行缓缓流动，排列成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复杂纹路，隐隐散发出一丝与当日李府佛堂中那基香有些类似、却更加幽邃的冷甜气息。
“这是我从李贵妃长春宫的香炉灰烬中，秘密取出的残渣。”云姑娘低声道，声音冷冽，“并非宫中惯用的任何香品，也非李伟府中搜出的那种‘迷迭幽兰’基香。这是一种更古老、更接近南洋巫蛊核心的‘引魂香’残迹。它本身或许无害，但若与特定的媒介——比如被初步唤醒又受创沉寂的影珠——在一定范围内产生共鸣，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效应。”
张烨倒吸一口凉气：“李贵妃在用这种香？她想做什么？难道她也是……”
“目前不确定。”云姑娘摇头，“可能是她被利用而不自知，也可能是……她本身就是‘观潮人’传承的一环，甚至可能是柳如烟之后，新的核心人物。别忘了，她得宠的时间点，以及她父亲李伟的突然崛起。”她收起瓷瓶，“宫中旧怨，盘根错节。壬寅宫变时，李贵妃家族或许也曾是受害者或失意者，这份怨恨，足以被利用。”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张烨感到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你需要继续留在澄心斋，稳住陛下和陆炳。我会暗中调查李贵妃这条线，并设法联系可能知晓更多内情的人。”云姑娘站起身，动作间左肩仍有些微滞涩，“另外，设法提醒陆炳，注意陛下近日言行心性是否有异。星陨铁与影珠的双重影响，可能已经开始显现。”
她走到窗边，回头看向张烨：“景山旧观松，暂时不必去了。那里确有线索，但此时前往，打草惊蛇的可能性更大。苏婉清那边，我会留意。你如今是明处的棋子，也是暗处的希望，务必谨慎。”
张烨点头，心中却仍有疑问：“云姑娘，绣云阁……究竟效忠于谁？陛下？还是……”
云姑娘的身影在窗口顿了顿，夜风吹动她的鬓发，她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声音飘入张烨耳中：“绣云阁，效忠于这宫墙之内的‘真实’，与这天下应有的‘秩序’。有时，这两者，与龙椅上的那个人所想，并非一致。”
说罢，她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消失在竹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烨独自站在窗前，良久未动。云姑娘带来的信息量巨大，让他对“观潮人”的庞大和诡异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传承不仅渗透外戚、内官、宫廷旧人，甚至可能延伸到现任宠妃身上！其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控制皇帝炼制返魂香那么简单，或许有着更深远、更可怕的图谋。
而绣云阁的立场，也愈发微妙。他们似乎在维护某种平衡，追查真相，但并非完全听命于嘉靖。这让他想起陆炳同样有所保留的态度。这潭水，太深了。
他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真正星陨铁，那温润的触感依旧。自己这“异数”之身，究竟是福是祸？
后半夜，张烨辗转难眠。天将破晓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和低语声，打破了西苑清晨的宁静。
他起身来到门边，只听外面一名锦衣卫“仆役”正低声与某人交谈：
“……当真？陛下寅时突然起身，直赴丹房，说是心有所感，要再观‘仙珠’？”
“千真万确！黄公公拦都拦不住，陆大人已被急召入宫了！”
“丹房那边不是封存着……”
声音压得更低，后面听不真切。
张烨心中一沉。嘉靖果然按捺不住了！而且是在这个时辰，如此急切！是星陨铁和影珠残留的影响发作，还是……李贵妃那边的“引魂香”起了作用？
他立刻转身，快速将房中有关星陨铁和影珠的研究手稿、柳如烟皮纸的抄录副本等重要物品收拢，藏在房中一个他早已看好的隐秘夹层内。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这些线索不能落入不明之手。
刚刚藏好，房门就被敲响，门外传来“仆役”恭敬却不容拒绝的声音：“张先生，陆大人有令，请您即刻准备，稍后移步丹房附近候旨。”
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更快。
张烨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晨光熹微，映照着西苑重重殿宇，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紧张。
他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个“异数”，或许即将被推到这场宫廷诡谲风暴的最中心。
（第九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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