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六章 琼岛灰影
夜色如墨，太液池水波不兴，倒映着稀疏星子与一弯冷月。琼华岛兀立池中，林木葱郁的轮廓在夜色中宛如蛰伏的巨兽。岛上本有几处亭台，此刻皆漆黑一片，唯有风声穿过树梢，发出沙沙轻响，更添寂寥。
陆炳并未大张旗鼓。他只带了四名最精锐、且家中数代都在锦衣卫效力的心腹缇骑，连同张烨，分乘两条不起眼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划向琼华岛。小舟无灯，桨橹入水几无声音，显是经过特殊处理。张烨被安排与陆炳同船，他能感觉到陆炳全身肌肉紧绷，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目光如电，扫视着岛屿临水的每一个角落。
“传信之人身份不明，此约吉凶难料。”陆炳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张烨能听见，“上岛后，你跟紧我，莫要离开三步之外。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我的示意，不得出声，不得妄动。”
张烨点头，手心里微微出汗，怀中星陨铁贴身处传来稳定的温润感，让他稍定心神。他同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水岸交接的阴暗处。传信人所说的“灰影”，会是何人？是“观潮人”的核心人物吗？还是另一股势力？
小舟悄然抵近岛屿东北侧一处僻静的碎石滩。两名缇骑率先跃下，迅速隐入岸边树丛警戒。陆炳示意张烨跟上，几人借着林木阴影，向岛心地势较高处潜行。那里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昔日曾是观景台，如今略显荒废。
子时将至。
众人伏在观景台外围的灌木丛后，屏息凝神。月光透过云隙，在空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除了风声虫鸣，别无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张烨以为消息有误或对方不会出现时，空地另一侧的密林边缘，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个身影，如同从夜色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空地的边缘。
来人穿着一身毫无特征的深灰布衣，身形中等，略显消瘦，脸上覆着一张简单的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与淡漠。他（或她）就那样站着，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灰影”！果然来了！
陆炳抬手，示意身后缇骑按兵不动，自己则缓缓站起身，从阴影中走出，来到空地中央，与那灰影相隔三丈对峙。张烨依言紧随其后，停在陆炳侧后方两步处。
“阁下约陆某至此，有何指教？”陆炳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之上。
灰影的目光在陆炳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掠过张烨，在张烨身上停顿的时间似乎略长了一丝，然后才转回陆炳，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年龄性别：“陆都指挥使果然来了。这位，便是身负异数的张先生吧。”
对方一口道破张烨身份！张烨心中一凛。
“闲言少叙。”陆炳不为所动，“阁下提及‘观潮根本’，想必不是来叙旧的。”
灰影轻笑一声，笑声干涩：“陆大人快人快语。不错，‘观潮人’并非一人，亦非一代。它是一个绵延百年的执念，一个妄想以异术窃取天机、逆转命数的疯子传承。其根本所求，从来不是什么操控皇帝、炼制返魂香那么简单。”
陆炳眼神锐利：“那是什么？”
“是‘置换’。”灰影缓缓吐出两个字，在寂静的夜里带着冰冷的重量，“以万民怨念、至亲血脉、异数魂灵为祭，以‘月影珠’为桥，行偷天换日之举，将己身残魂或执念，置换入承载国运的‘真龙’之躯，或与之命格相连的‘容器’之中，妄图以此规避天道，窃取江山气运，达成另类的‘长生’与‘主宰’。”
张烨听得毛骨悚然！置换？夺舍皇帝？或者与皇帝命格紧密相连的人？这比控制心智恐怖千百倍！是真正意义上的谋朝篡位，而且是以最诡谲的方式！
陆炳也是呼吸一窒，握刀的手更紧：“证据？”
“壬寅宫变，便是第一次不成熟的尝试。”灰影语出惊人，“端妃曹氏及其身边某些人，便是最早的祭品与试验品。可惜当时‘影珠’未全，仪式有缺，功败垂成，只留下了无数冤魂和一团更深的执念。此后数十年，这个传承潜伏、完善，等待‘影珠’归位，等待合适的‘异数’出现，也等待……最佳的‘容器’成熟。”
最佳的容器？张烨猛地想到嘉靖皇帝，但皇帝年事已高……难道……
灰影的目光似乎再次扫过张烨，继续道：“李伟父女，不过是这个传承在现阶段选中的合作者与障眼法。李贵妃，甚至是他们准备好的、更年轻、更易操控的‘容器’候选之一。而真正的核心，那个继承了最完整秘法和最深执念的‘观潮之主’，一直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冷眼看着这一切，推动着一切。”
“他是谁？”陆炳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个信息太过骇人，若真如此，其威胁远超严党、甚至任何已知的政敌。
灰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聆听远处的什么。忽然，他（她）转头望向太液池对岸西苑的方向，那里是玉熙宫丹房所在。
“今夜之后，他必然警觉，再难寻踪。但有一人，或知其真面目，至少知其部分计划。”灰影收回目光，看向陆炳，“那人如今被你们关在诏狱深处——冯保。”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他不是只承认受贿吗？
“冯保贪财怕死，所知有限，但他曾奉命，为‘观潮之主’秘密处理过一批来自南洋的特殊物料，并暗中记录了一部分交接之人的特征与隐秘标记。他以为那是保命符，却不知那也是催命符。你们此前审讯，未触及此核心，他自然不敢说。”灰影语气平淡，“给他看这个，或许能撬开他的嘴。”
灰影手腕一翻，指尖弹出一物，轻飘飘落在陆炳脚前。那是一枚非金非木、呈暗紫色的奇异令牌，形状像一片扭曲的叶子，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文，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陆炳没有立刻去捡，而是盯着灰影：“阁下究竟是谁？为何知晓如此多内情？又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灰影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晃动了一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不甘心被当作祭品和棋子的‘失败品’，一个看清了这传承真正恐怖之处的‘醒悟者’，或者说，一个想为自己、也为那些枉死者讨一点点公道的……孤魂野鬼。”
他（她）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深切的悲凉与恨意。
“至于为何是现在，”灰影继续道，“因为‘影珠’受‘牵机引’刺激，虽暂时平静，但其中积累的怨念与邪力已近临界。‘观潮之主’不会等待太久，下一次尝试，很可能就在近期。届时，若成功，则朝纲倾覆，邪祟掌国；若失败，影珠彻底爆发，邪怨弥漫宫闱，亦是浩劫。你们……时间不多了。”
说完，灰影的身形开始向后飘退，融入树林的阴影，仿佛要就此消失。
“等等！”张烨忍不住开口，“苏婉清……她在哪里？是否安全？”
灰影的身影顿住，侧过头，看了张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她在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她的命格……有些特殊，对某些人来说，或许也是有用的‘材料’。保护好你自己，或许……还能救她。”话音未落，灰影已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
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呜咽。陆炳缓缓俯身，用刀尖挑起那枚暗紫色令牌，仔细观察后，用一块绸布包裹收起。他脸色凝重至极。
“大人，追吗？”一名缇骑低声请示。
陆炳摇头：“此人来去无踪，且熟知地形，追之无益。他（她）所言……虽骇人听闻，但诸多细节与我们所查线索吻合，尤其是关于‘置换’之说，解释了为何需要特定命格之血与‘异数’魂灵。”他看向张烨，“张先生，你如何看？”
张烨心绪翻腾，灰影的话解开了许多谜团，但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若他所言属实，那李贵妃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也只是棋子或容器。而真正的‘观潮之主’，必然隐藏在极深之处，且对宫廷、对陛下身边之事了如指掌。”他顿了顿，“冯保……或许真是新的突破口。”
陆炳颔首：“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回城，连夜提审冯保！此令牌是关键。”他示意缇骑们集合，准备撤离。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欲走向岸边时，异变突生！
“咻——！”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琼华岛另一侧的密林中射出，直取陆炳后心！速度快得惊人！
“大人小心！”一名眼疾手快的缇骑猛扑上前，将陆炳撞开半步！
“噗嗤！”弩箭深深扎入那名缇骑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倒地。
“有埋伏！保护大人！”其余缇骑瞬间拔刀，将陆炳和张烨护在中间，警惕地看向弩箭来处。
只见那片密林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七八个黑衣身影，手持弓弩刀剑，正无声地包抄过来。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盗匪或杀手。
陆炳眼神冰冷，绣春刀已然出鞘，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灭口？还是想留下我们？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回去审讯冯保。”
张烨背靠陆炳，心跳如鼓。对方人数占优，且蓄谋埋伏，己方还有伤员……形势危急！
黑衣人们没有废话，其中一人一挥手，所有弓弩抬起，对准了被围在中间的几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连续几声轻微却沉闷的爆响，从黑衣人们侧后方的水面上传来！几团浓密的白烟瞬间在水面炸开，并以惊人的速度弥漫开来，顷刻间笼罩了大片湖面和岸边，也将那些黑衣人连同陆炳等人所在的区域一并吞没！
白烟刺鼻，带有强烈的催泪与致幻效果！黑衣人们顿时阵脚大乱，咳嗽、惊呼声四起。
“走！”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女声在陆炳和张烨耳边极近处响起，同时，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张烨的手臂！
是云姑娘！
（第九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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