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壹佰零壹章·万寿宫暗涌》
寅时三刻，紫禁城在压抑的寂静中苏醒。
万寿宫原本是嘉靖帝潜邸时居住的别苑，登基后扩建为修养之所，位置偏僻却守卫森严。此刻宫门前禁军林立，火把将黎明前的黑暗烧出一个橘红色的窟窿。陆炳亲自站在宫门高阶上，飞鱼服外罩了件玄色大氅，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
“严密封锁，”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将领脊背挺直，“长春宫周边百丈内，凡有擅闯者——无论何人，立斩不报。万寿宫外围由京营接管，内围由锦衣卫亲军守卫。今夜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有妄议者，以谋逆论处。”
“遵令！”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
宫门内，气氛更加凝重。
偏殿暖阁已被紧急布置成医室。四角铜兽香炉吐出安魂香的青烟，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苦涩。张烨躺在紫檀木榻上，面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三名太医院院使轮番诊脉，眉头紧锁。
“脉象如游丝，时断时续，”最年长的陈院使收回手，声音沉重，“此非寻常外伤内损，而是……神魂受创。老夫行医五十载，只在古籍中见过类似记载。”
云姑娘换上了干净的素色宫装，肩头伤口已被妥善包扎，此刻靠坐在窗边的圈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她强撑着精神：“古籍如何说？”
“《灵枢·本神篇》有云：‘魂伤则梦游，魄伤则妄见’。”陈院使捋须，“但这位张公子情形更重——他三魂七魄中，至少‘胎光’、‘爽灵’二魂受损，以致灵台蒙尘，神光涣散。寻常安神汤药，恐难奏效。”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四名宦官抬着一顶明黄软轿停在殿外，陆炳亲自掀开轿帘。嘉靖帝被搀扶下来，已换上常服，外罩貂裘，但脸色依旧青白，行走时需两名太监左右搀扶。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上的张烨身上。
“如何？”皇帝开口，声音嘶哑。
陈院使率众太医跪倒，将诊断结果复述一遍。
嘉靖沉默片刻，忽然道：“朕记得内库中，有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的‘龙脑香’三匣，有安魂定魄之效。还有嘉靖十年，吐鲁番进贡的‘温玉枕’一方。统统取来。”
“陛下！”陈院使抬头，“龙脑香确是珍品，但张公子此症，恐需更对症之物……”
“那就去找！”嘉靖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腰，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陆炳急忙上前轻拍其背。
好一会儿，嘉靖才平复呼吸，眼神却更加锐利：“传朕旨意：通令天下各州府，征集安魂定魄、滋养神魂之奇珍异宝。有献方献药者，重赏。太医院即日起，全力救治张烨——他若醒，你们皆有封赏；他若不测……”
后半句未说，但殿内温度骤降。
“臣等必竭尽全力！”太医们伏地叩首。
嘉靖这才移开目光，转向云姑娘：“云卿伤势如何？”
“皮肉之伤，无碍。”云姑娘起身欲行礼，被嘉靖摆手止住。
“今夜若无你与张烨……”嘉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你既出自绣云阁，可知晓天下有何法门、何物，专治此等魂魄之伤？”
云姑娘深吸一口气：“回陛下，绣云阁秘录中确有记载数种方法。其一，需寻得‘月影珠’这般天生通灵之物，以温和灵力滋养魂魄；其二，某些传承久远的道门或释教圣地，或有安魂固魄的秘法仪轨；其三……”
她看向张烨：“张公子自身，或许才是关键。”
“何意？”
“他曾提及自己是‘异数’，魂魄与众不同。今夜他能引动那‘琉璃闪电’，更证明其神魂有特异之处。”云姑娘缓缓道，“或许，救治他的钥匙，就在他自身魂魄的秘密之中。”
嘉靖眼神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启禀陛下，灵济宫蓝真人、大隆善护国禅师已到宫门。”
“宣。”嘉靖转身走向正殿，脚步虚浮却坚决。
陆炳向云姑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同往，又低声吩咐太医：“务必保住张公子一口气。”
万寿宫正殿，铜鹤灯台燃着三十六支牛油巨烛，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蓝道行一身青布道袍，手持拂尘，虽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护国禅师则披着大红金线袈裟，手持九环锡杖，面容慈和。二人行礼后，嘉靖免了虚礼，直接让陆炳简述长春宫变故——当然，隐去了张烨“异数”与“琉璃闪电”等细节，只说朱厚烷以邪术谋逆，引发异象。
“陛下，”蓝道行听完，沉吟道，“依陆指挥使所言，那‘海眼’应是连通幽冥阴秽之地的临时通道。星陨铁虽至阳，但若通道彼端阴秽过重，长时间僵持，恐生变故。”
“可有解法？”
“有两种。”蓝道行竖起两根手指，“一是以更强大纯阳之力，强行封镇。但所需力量极大，且可能引发二次反噬。二是……疏导。”
这与张烨昏迷前的呓语不谋而合。
护国禅师接口道：“阿弥陀佛。佛家云：‘堵不如疏’。那‘海眼’既是通道，若能以佛法净化彼端渗出的阴秽之气，再徐徐闭合通道，或可保无虞。只是……需知通道彼端具体为何处，方能对症下药。”
陆炳眉头紧皱：“彼端为何，恐怕只有已伏诛的郑王知晓。”
殿内一时沉默。
“蓝真人，”嘉靖忽然问，“你灵济宫传承中，可有救治神魂重创之法？”
蓝道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看了皇帝一眼，缓缓道：“有。但需三样东西：一为‘引魂香’，以百年沉香木芯、西域曼陀罗花粉、南海鲛人泪混合炼制，可牵引散逸魂魄归位；二为‘定魄阵’，需七名修行有成者结阵护法；三为……”
他顿了顿：“需要伤者至亲之人的心头血三滴，作为魂魄归附的‘锚’。”
“至亲之人？”嘉靖重复。
“血脉相连者最佳。”蓝道行道，“若无至亲，则需与伤者魂魄有深切羁绊之人——但此法风险更大，若羁绊不够深，反可能伤及施术者魂魄。”
云姑娘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陆炳神色一凛，按刀出殿。片刻后返回，脸色古怪：“陛下，宫门外……有人求见。”
“何人？此时辰宫门未开。”
“是一女子。”陆炳低声道，“自称……苏婉清。她说，她知道如何救张公子。”
殿内所有人同时变色。
嘉靖瞳孔收缩：“带她进来——不，且慢。”他看向蓝道行与护国禅师，“二位暂且回避，朕想先单独见见此女。”
苏婉清被两名锦衣卫带入偏殿时，身上还披着件粗布斗篷，发髻微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尘。但她那双眼睛，在烛光下却亮得惊人。
她跪下行礼，姿态恭谨，却无寻常女子的怯懦。
“民女苏婉清，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嘉靖打量着她，“你就是张烨在杭州时，收留的那个女子？”
“是。”
“你说，你知道如何救张烨？”
“是。”苏婉清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双手奉上，“民女半月前离开杭州，并非无故失踪，而是……有人引我北上。”
陆炳接过锦囊，检查无异后递给嘉靖。锦囊里是一块折叠的素绢，展开后，上面以娟秀却有力的字迹写着一首诗：
“明珠蒙尘海眼开，异魂漂泊待归来。
月影双生循旧迹，金陵故地有灵台。”
嘉靖反复看了几遍，眼神越来越深：“这是谁给你的？”
“民女不知。”苏婉清摇头，“那日我在杭州宅中，忽闻窗外有人低语此诗，追出后只见一道灰影远去，留下这锦囊。此后每至岔路，总有指引——或是一枚特殊的铜钱，或是一处刻有标记的客栈，指引我一路北上，于三日前抵达京郊。”
“你可知这诗何意？”
“民女愚钝，只解得部分。”苏婉清抬头，“‘明珠蒙尘’或指张公子昏迷；‘海眼开’应指长春宫变故；‘异魂漂泊’……或许与张公子魂魄有关。至于‘月影双生’、‘金陵故地’，民女实不知。”
殿内安静下来。
云姑娘忽然开口：“你一路北上，可曾遇到阻拦或追踪？”
苏婉清顿了顿：“有。在山东境内，曾有两拨人试图接近我。第一拨像是江湖中人，被引我之人暗中打发；第二拨……训练有素，像是官家人，但未动手，只是远远跟随。”
陆炳与嘉靖交换了一个眼神——第二拨人，很可能是锦衣卫或东厂的暗探。
“引你之人，可曾显露其他特征？”云姑娘追问。
“他……”苏婉清努力回忆，“身形不高，脚步极轻。有几次远远瞥见背影，似乎穿着灰色衣袍。还有……他经过之处，有时会留下淡淡的、类似檀香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云姑娘心中一震——这描述，与她在绣云阁秘录中看到的、关于某个早已隐世传承的记载片段，隐隐吻合。
嘉靖将素绢收起，目光落在苏婉清脸上：“你与张烨，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很突然。
苏婉清沉默片刻，缓缓道：“民女受张公子收留之恩，视其为……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若无他，民女早已命丧黄泉，或沦落风尘。此恩，民女愿以性命相报。”
她说得平静，却字字清晰。
嘉靖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蓝真人方才说，救治张烨需要伤者至亲或羁绊深厚之人的心头血为引。你……可愿？”
苏婉清没有任何犹豫：“民女愿意。”
“心头血取用，虽不致死，但会损及心脉元气，轻则折寿，重则瘫痪。”嘉靖缓缓道，“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苏婉清叩首，“请陛下成全。”
殿内烛火跳动，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卯初，天色将明未明。
嘉靖最终下令：由蓝道行主持，三日后在万寿宫设坛，尝试以灵济宫秘法救治张烨。苏婉清暂留宫中，由云姑娘照看。陆炳则继续镇守长春宫，并加派人手，暗中追查那“灰影”与诗笺的来历。
众人领命退下后，嘉靖独坐正殿，手中摩挲着那块素绢。
“陛下，”殿柱阴影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常年隐于暗处、直属于皇帝的影卫首领，“此女所言，可信几分？”
“七分。”嘉靖没有回头，“她确有救张烨之心，这点做不得假。但那首诗……太巧了。”
“老奴已派人去查金陵‘灵台’所指。另外，长春宫废墟中，陆刚派人回报：星陨铁状况尚稳，但‘海眼’边缘开始渗出黑色液体，触之冰寒刺骨，已有两名锦衣卫接触后昏迷不醒。”
嘉靖手指收紧：“让陆炳处理，务必封住那液体扩散。”
“是。”影卫顿了顿，“还有一事……今晨宫门开启前，西苑那边传出消息：李贵妃宫中彻夜灯火，有太医频繁进出，但宫门紧闭，无人知具体情况。”
嘉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继续盯着。另外，传密旨给在浙江的海瑞：加快清理‘观潮人’余孽，重点查抄与郑王府有往来的商号、船队，尤其是……涉及海外贸易者。”
“遵旨。”
影卫悄然退去。
嘉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万寿宫的琉璃瓦上凝结着秋露。他望向偏殿方向，那里躺着那个来自异数的商人，身边聚集着神秘的道士、忠诚的锦衣卫、身份成谜的女子，以及暗处若隐若现的灰影。
“月影双生循旧迹，金陵故地有灵台……”他低声重复诗句，眼中神色复杂，“张烨啊张烨，你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而这大明天下，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这‘异数’？”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爬入殿，脸色煞白：“陛、陛下！不好了！西苑传来急报——李贵妃宫中……走水了！火势极大，已蔓延至相邻宫殿！”
嘉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暴涨。
几乎同时，偏殿方向也传来惊呼。一名太医仓皇奔来：“陛下！张公子……张公子的脉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他、他好像在挣扎，口中反复念着两个字——”
“什么字？”
“是……‘金陵’！”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紫禁城万千宫阙。万寿宫的安魂香青烟袅袅，西苑的火光黑烟冲天而起，而长春宫废墟深处，那口幽暗的“海眼”边缘，渗出的黑色液体正缓缓凝聚，在地面上蜿蜒出诡异的纹路，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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