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的血腥清洗,如同凛冬最刺骨的寒风,涤荡了运河沉积百年的污浊与血腥,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曾经喧闹、混乱却也充满活力的运河沿线,一时间变得萧索。码头上少了那些横眉立目的帮派汉子,却也少了往来的船只,许多依靠运河吃饭的底层船工、脚夫陷入无工可做的困顿,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安。
朝廷的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觊觎者,但也斩断了旧有的、哪怕是畸形的运转链条。运河这条帝国的血脉,虽然清除了致命的血栓,却也因手术过于猛烈而暂时陷入了“失血”般的停滞。
朝堂之上,短暂的肃然之后,质疑与担忧的声音开始悄然滋生。
“漕运乃国脉,如今漕帮虽除,然则纲纪紊乱,运力骤减,今岁漕粮如何北上?边关军资如何转运?”
“矫枉过正,恐伤国本啊!那些船工脚夫,亦是朝廷子民,如今生计无着,若生民变,又当如何?”
“听闻齐王殿下与云尚书有意革新漕政,却不知这‘新’,究竟新在何处?难不成要靠那些杀气腾腾的兵士来运粮?”
这些议论,既有真心忧国者的焦虑,也有利益受损者的怨怼,更有太子一党抓住机会的暗中煽动。压力,再次汇聚到监国的齐王李景睿和主导此事的云湛身上。
紫宸殿偏殿,监国理事之所。李景睿将几份言辞忧切的奏章推到云湛面前,眉头微蹙:“云卿,漕运不可久滞。旧弊已除,新规当立。你的‘新策’,该拿出来了。”
云湛早已胸有成竹。他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条陈,展开铺在案上,上面绘有清晰的图表和简明的条款。
“殿下,旧漕运之弊,在于‘官督民办’实则‘官商勾结、帮派把持’,权责不清,账目混乱,效率低下,贪腐丛生。臣之新策,可概括为‘官督商办,专营竞标,新法管理’十二字。”
他指着条陈核心部分:“请设‘靖河航运总司’,直属工部与户部双重监管,专责南北漕运及官营大宗物资转运。此乃‘官督’。”
“然总司并不直接经营所有船只、雇佣所有船工。而是将漕运航线按区段、货类,拆分为若干‘专营航路’,如‘永京-淮安段粮运’‘徐州-临清段盐铁运’等。公开向民间有实力的船行、商号招标,价低、船佳、信誉好者得标,签订契书,明确运量、时限、损耗标准及报酬。此乃‘商办’与‘竞标’。”
李景睿眼中露出思索之色:“招标?价低者得?若中标者为牟利,以次充好,或再行垄断盘剥之事,又如之奈何?”
“殿下所虑极是。”云湛点头,“故有‘新法管理’。其一,制定统一严苛的船舶安全、载重、人员资质标准,中标者需具结保证,总司派员随机抽检,不合格则重罚直至取消资格。其二,推行‘三联票根’与‘新式复式记账法’。”
他详细解释:“所有承运货物,从起运仓开始,即填写一式三联的货票,详列货物品名、数量、包装、承运商、起讫地点、时限等。一联存起运仓,一联随货,一联报总司备案。货物每抵达一个中转节点,皆需三方(前段承运商、节点仓场、后段承运商)凭票查验、签章确认,任何数量、品相出入,责任一目了然,无法推诿。此票根最终与收货方凭证核对,作为结算依据。”
“至于记账法,”云湛取出一张他设计的简化复式记账表格,“摒弃旧式流水模糊账,采用‘借贷平衡’复式记账。每一笔运费收支、物料消耗、仓租人工,皆需同时记入来源与去向,左右必须平衡。总司定期派审计组,不查总账,专查这些原始票根和分项账目,任何虚假贪墨,在复式账目和交叉核对下,极易暴露。且账目公开,允许合规的货主(如朝廷各部、官营作坊)查询监督。”
李景睿越听,眼睛越亮。这套办法,将模糊的“损耗”“规费”变成了清晰的、可追溯、可核验的数字和流程,将个人权力寻租的空间压缩到了极致,同时引入了竞争,提高了效率。
“那原先的船工、脚夫生计?”他想到另一个关键。
“旧漕帮垄断时,多数底层劳力所得微薄,且不稳定。”云湛道,“新法之下,中标商行为保证运力与信誉,需雇佣合格船工、组建可靠队伍,并支付稳定工钱。总司可制定最低工钱及劳动保障标准,写入招标条款。同时,鼓励中标商行培训船工,提升技能。对于暂时失业者,可依托各地常平仓、河道工程,以工代赈,进行运河清淤、码头修缮等公共劳作,平稳过渡。”
他最后总结:“如此一来,朝廷(总司)掌握标准、规则、审计与监督之权;民间商行凭借实力与服务竞争经营权,自负盈亏,有利可图;底层劳力获得更稳定的工作和保障;货主(朝廷)得到更高效、更可靠、成本更清晰的运输服务。贪腐空间被制度压缩,效率因竞争提升,国脉可真正畅通。”
李景睿沉吟良久,猛地一拍桌案:“好!缜密周详,化繁为简,直指根本!此策可行!云卿,你即刻以工部名义,拟详细章程,本王批阅后,便以监国令推行!首批可在永京至临清段试点!”
“臣遵命!”云湛领命,但补充道,“殿下,新法推行,必触怒旧有受益者残余势力,亦可能因不熟悉新规而产生混乱。需选派得力、清廉且懂新法之干员,主持总司筹建及初期运营。臣愿举荐几人……”
“不必举荐,此事非你莫属。”李景睿打断他,目光灼灼,“‘靖河航运总司’第一任督办,由你兼任!工部尚书之职暂且保留,但主要精力需放在漕运革新上。本王给你全权,要人给人,要权给权!半年之内,本王要看到新法在试点航路畅通运行,秋粮北运,需见新效!”
云湛心中一震,知道这是齐王将最艰巨、也最要害的任务,彻底交托给自己。兼任督办,意味着他将直接掌控帝国这条最重要的经济命脉的改革与运营,权柄之重,远超单纯的工部尚书。
“臣,必不负殿下重托!”他肃然躬身,接下这千钧重担。
接下来的日子,云湛几乎以工部衙署和临时设立的“靖河航运总司筹备处”为家。他迅速从工部、户部、乃至“云记”及“格物书院”预选人员中,抽调了一批年轻、头脑灵活、精通算学且背景相对干净的人员,组成核心班底。亲自编写《靖河航运章程草案》《三联票根使用规范》《新式漕运记账法详解》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并组织培训。
筹备工作紧锣密鼓,永京城的消息也传得飞快。当“靖河航运总司”“官督商办”“公开招标”这些新鲜词伴随着正式公文贴出时,整个相关行业都炸开了锅。
旧式船行东主、靠漕运吃饭的中间人、乃至一些原本与漕帮有染但侥幸逃脱的官吏,无不惶惶不安,或暗中串联抵制,或试图钻营打听,想在新规矩里找到漏洞或提前布局。
而一些嗅觉灵敏、实力雄厚且背景相对干净的商号,则看到了巨大的机遇。若能中标官营航路,意味着稳定且利润可观的大宗订单,以及潜在的官方背书和声誉。
“云记”自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许多人猜测,云湛必定会利用职权,将最肥的航路交给自家商号。然而,云湛在筹备处的第一次公开会议上,便明确宣布:“为避嫌,亦为示公心,‘云记’及其关联商号,三年内不参与任何靖河航运总司辖下航路的竞标。总司所有人员,包括本官,其亲眷、关联商号,一律回避相关业务。招标过程,将邀请户部、御史台及商户代表共同监督,确保公正。”
此言一出,议论稍息,但观望与怀疑依旧存在。
首次招标,选择的是相对简单、货运量稳定的“永京-通州段官仓建材运输”。招标公告明示了运量、时限、损耗上限、船舶要求、结算方式及违约罚则。开标之日,数家有实力的商号到场,过程公开,最终一家信誉良好的老字号船行以合理的报价和优良的船舶证明中标。
新法随之运行。三联票根开始流转,新的记账表格被填写,总司的稽核人员跟随货船,实地监督流程。起初,无论是承运商、仓场小吏还是总司新手,都有些不适应,小差错频出,效率似乎还不如从前。但云湛毫不放松,严令按章办事,错了就改,罚了就认。
一个月后,磨合渐入佳境。票据流转顺畅,账目清晰可查,货损率首次被明确限定并实际达到,结算周期大大缩短。承运商拿到了及时足额的运费,船工拿到了约定工钱,朝廷(工部)拿到了清晰无误的承运报告和结算单据。虽然整体运力因处于试点和磨合期尚未完全恢复,但那种混乱、扯皮、损耗不明、层层克扣的现象,确确实实地减少了。
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基于规则和契约的秩序,开始在古老的运河上萌芽。
秋日,第一批通过新法漕运的南方新粮,比往年提前了五日,毫发无损地抵达永京码头。损耗率远低于旧例,且每一袋粮食的来龙去脉,皆有票根可循。
消息传开,朝堂上那些质疑的声音,终于小了下去。连一些原本持反对态度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这套新法子,似乎……真的有用。
李景睿大喜,在监国会议上公开嘉奖靖河航运总司,并下令扩大试点范围。
云湛站在焕然一新的总司衙门口,望着运河上往来有序的船只,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将一套现代管理制度嫁接在古老的帝国躯体上,注定漫长而艰难,会有反复,会有新的问题,也会有无数的明枪暗箭。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
靖河航运,这艘承载着革新希望的巨轮,已然起锚,驶向了未知而汹涌的航道。
而掌舵的他,必须时刻警惕,因为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985博士穿越古代搞建设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