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天通庵
“呸!呸呸!”
一只满是黑灰的手从浮土堆里伸出来,紧接着是一个灰扑扑的脑袋。
洪九东像只土拨鼠,费劲地把自己下半截身子从塌陷的猫儿洞里拔出来。
他用力甩了甩头,耳边全是尖锐的嗡鸣声,像是有人把铜锣扣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午。
“妈了个巴子的……”
洪九东张嘴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泥沙,他环顾四周,原本还算整齐的战壕现在彻底犁了一遍,翻卷的红土混着焦黑的弹坑,冒着令人作呕的青烟。
“野村那老王八蛋是不是叛变了?”
洪九东自言自语的嘀咕,“妈的,连自己人都炸?这是要把爷爷们往死里整啊!”
没人笑。
往常这时候,总会有几个袍哥兄弟接他的茬,骂两句“仙人板板”。
但现在,只有风吹过废墟时带起的呜咽声。
洪九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还有活着的没?没死的给老子吱一声!”
他踉跄着爬上一个土坡,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眼睛此刻瞪得老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都他妈别睡了?起来啦!发饷了!”
哗啦。
不远处的一堆烂木头动了动,小豹鲍立奎推开压在身上的一根房梁,半张脸全是血,他抹了一把眼睛,剧烈地咳嗽着,“咳咳……嚎锤子……还没死绝呢。”
随着鲍立奎的动静,陆陆续续有土堆开始松动。
有的伸出一只手,有的探出半个头。
“啊啊...我的腿……”
“我的手……”
“妈呀……痛死老子了……”
哀嚎声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最后连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声浪。
洪九东僵在原地。
他看见不远处的交通壕里,轰炸前那有十几个兄弟在那里挤着取暖打屁,现在已经被一枚重磅航弹削平了。
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只有混在黑泥里的碎肉和布片。
刚才那句玩笑话,像是噎在嗓子眼里的石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一轮轰炸,太狠了。
“都别躺着装死了!”
洪九东猛地回过神,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脚还在的,去把埋在下面的兄弟刨出来!快点!!”
说着他也冲到一个土堆,疯了一样用手刨土,指甲翻起,鲜血淋漓。
……
面粉厂指挥部。
这里也没好到哪去。
那根曾经被陶定春当做狙击点的大烟囱,如今只剩下半截孤零零的基座,剩下的部分横亘在废墟中,把原本的围墙砸塌一大半。
洪九东跨过地上的碎砖烂瓦,找到团长张岳宗。
这位广东硬汉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军装被撕开好几道口子,正对着一张地图发愣。
“张团长。”
洪九东也没客气,抓起桌上的水壶就灌了一口,“情况怎么样?我们这边刚才这一波,没了一百多号。妈的,这仗不是人打的.....”
张岳宗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沉沉的疲惫。
“汇山码头那边在动。”
他声音沙哑,“侦察兵回报,海军陆战队正在集结,坦克开道步兵随后,正往闸北这儿推。”
洪九东手里的水壶停在半空,“步坦协同?”
“嗯。”张岳宗指了指地图北边,“六十师那边的两个团已经在北站接上火了,打得很惨。咱们这边……估计也就是这一两个小时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洪九东,“兄弟,咱们没反坦克炮。只能组织敢死队抱着集束手榴弹钻车底,如果推过来,你们的人......可以先撤....”
指挥部里一阵死寂。
洪九东把水壶重重放在桌上,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
“那就别跟这儿傻站着让它轰。”
他指了指外面的残垣断壁,“老张,你是正规军,讲究阵地战,寸土不让。但咱们是流氓,流氓打架讲究什么?讲究抽冷子,讲究阴招。”
张岳宗皱眉,“你想说什么?”
“这周围全是弄堂,路窄弯多。”
洪九东比划着,“那铁王八进了弄堂就是瞎子,炮口都转不过来。咱们把人撒进去,利用地形跟他们玩捉迷藏。把战线拉开,别都在这面粉厂里当活靶子。”
“放弃主阵地?”一旁的参谋急了,“这是违抗军令!”
“命都要没了还守个屁的阵地!”
洪九东瞪了参谋一眼,“人在地就在,人没了,你留着这堆破砖头给鬼子烧香啊?”
张岳宗盯着地图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猛地一锤桌子。
“顶雷个肺!我也早就看这帮狗日的不顺眼了,老是挨炸没法还手,憋屈!”
张岳宗咬牙道,“行,听你的。但我的人必须留一部分守正面,做个样子也得做。你的人,全部撒进弄堂,负责侧翼和骚扰。”
“成。”洪九东转身就走,“日子难过照样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只要别让那铁王八把炮管子顶我脑门上,我就有办法弄死里面的鬼子。”
……
回到阵地后方,这里的惨状比刚才更甚。
叶宁带着四马路的那些姐妹,还有各个学校的女学生们正忙得脚不沾地。
白布不够了就撕床单,止血药没了就用烟灰,到处都是断手断脚的伤员,血腥味浓得让人窒息。
“麻子!”
叶宁看见洪九东,那张向来妩媚的脸上此刻全是烟灰和汗水,她快步走过来,“这儿不能待了。伤员太多,再来一轮炮击,这些人全得死。我得把他们往后方转移。”
洪九东点点头,看着那些痛得昏死过去的兄弟,心里像被刀绞一样,“转!赶紧转!只要有一口气,都给我抬走!这里马上要开打了!!”
叶宁转身招呼那些女人,“姐妹们,别愣着,帮忙抬担架!咱们先往后面撤!”
“我不走!”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赵卫国,那个总是戴着厚底眼镜,被洪九东当成“人形喇叭”使唤的大学生,此刻正死死抱着一杆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汉阳造。
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但眼神却倔得像头驴。
“我也留下来!”
“我也要打鬼子!”
“我也……”
他的学生党像是被点燃了,一个个梗着脖子,拿着武器,群情激昂地喊着。
叶宁急了,现在时间赶的很,“你疯了?快跟我走!”
“我不走!”赵卫国一把甩开叶宁的手,大声吼道,“我们也是华夏人!凭什么你们能拼命,我们就不能死?我们也有一腔热血!我们也要跟鬼子拼命!”
“对,我也要拼了!”
“誓与阵地共存亡!”
学生们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狂热。
洪九东看着这一幕,原本正在指挥袍哥搬运弹药的手停了下来。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吓人。
“你要拼命?”
洪九东站在赵卫国面前,比这个学生还矮半个头。
“对!我要拼命!”
赵卫国挺起胸膛,“我也是七尺男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得像是鞭炮炸响。
赵卫国被打懵了,那副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眼镜飞出去老远。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洪九东。
“你……”
赵卫国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泼皮流氓。
“拼命?你们拿什么拼?就你们这一百多斤细皮嫩肉?还你们的阵地?”
“你们的阵地在这儿吗!!”
洪九东最后是吼出来的。
他指着赵卫国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你看看这把枪,你会开吗?你知道怎么拉栓吗?卡弹了怎么办知道吗?碰到鬼子先捅哪儿?肠子被人喇出来了,知道怎么塞回去吗?”
“我……我可以学!”
赵卫国还在嘴硬。
“学你妈!”
洪九东粗鲁的打断他,“你们还他妈玩上弃笔从戎了?”
他猛地转身,指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里刚刚才飞过日本人的轰炸机。
“看见没有?你们听听这动静!”
洪九东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刚才那几个钟头,咱们像地老鼠一样缩在洞里,被人炸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一百多号兄弟,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就变成了肉泥!”
他一把揪住赵卫国的领子,把他拽到那堆刚清理出来的尸体旁。
“你看!你睁大眼睛给老子看!”
“为什么这么难打?为什么咱们要拿命去填这个坑?”
洪九东双眼通红,嗓子喊的破音,“因为人家的飞机比咱们飞得高!人家的坦克比咱们硬!人家的大炮比咱们打的远!”
“这就是差距!这就是咱们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的原因!”
赵卫国被吓住了,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洪九东松开手,大口喘着粗气,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却更加沉重。
“瘦子说,你们是读书人,脑子金贵,老子他妈当时不服,都是爹生娘养的,脖子上都是顶着六斤半的脑袋,能精贵到哪儿去?”
“直到挨了炸,我才明白。因为咱们国家穷,咱们国家落后,咱们造不出那样的飞机大炮!因为咱们读书人太少了!”
他环视着周围那群呆若木鸡的学生,目光锐利如刀。
“你们他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该你们拼命吗?你们的阵地在这烂泥坑里吗?”
洪九东顿了顿,指着远方,“你们得活着!得留着这条命去读书!去学怎么造飞机,怎么造大炮,怎么造比狗娘养的小日本更大的船!”
“等你们造出来了,咱们的腰杆子才能硬起来!那时候才轮不到我们这些大老粗拿命去填!”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些原本激昂的学生,此刻一个个低下了头,有人开始小声抽泣。
“我们就是一群小混混,泼皮流氓。”
洪九东拍了拍自己满是灰尘的胸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他妈烂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反正不在这儿丢,平时开片互砍也得死几个。”
“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种子。打牌先打没用的,这点道理不明白啊?”
“拼命这种脏活累活,留给我们这些泥腿子来干,成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又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
“对头!”
鲍立奎慢慢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那副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塞进赵卫国手里。
“学生娃儿,听麻子一句劝。”
鲍立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憨笑,“咱们这帮人,除了打架斗殴啥子也不会。国家要是靠我们,那才真完蛋球咯。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读书娃儿。”
“快走嘛。”
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袍哥也跟着附和,“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老子还要杀鬼子呢。”
“走嘛走嘛,学生娃先走”
“走嘛,杀鬼子是我们袍哥人家的事。快点走....”
周围许多袍哥纷纷应和。
“走吧,孩子们。”
叶宁走过来,眼眶也是红的。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拉起赵卫国的手,又推了推其他几个学生。
“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后方咱们也能做贡献。”
叶宁的声音有些哽咽,“咱们要把这些受伤的战士兄弟送回去治疗,咱们要活下去。陆老板那天说的那个梦,你们还记得吗?走吧.....”
赵卫国颤抖着戴上眼镜,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总是没个正形捉弄他的“麻子哥”,此刻的身影竟显得有些高大。
“麻子哥……”
他哽咽着喊了一声,却再说不出话来。
“滚滚滚!看着你们就烦!”
洪九东不耐烦地挥挥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排兵布阵!”
叶宁深深看了洪九东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都在一起混了这么久,谁不知道麻子东胆子最小,打架第一个溜。
这回倒是爷么儿的不像样。
“保重。”
她轻声说了一句,然后硬起心肠,连拉带拽地带着那群一步三回头的学生,抬着伤员向后方撤去。
直到那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废墟尽头,洪九东才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样,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他从兜里摸出包被压扁的烟,手抖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呼——”
一口辛辣的烟雾吐出来,稍微压住了砰砰的心跳。
鲍立奎走到他身边,也不说话,伸手从他嘴里把烟抢过来,自己吸了一口。
“喂,麻子。”
他瞥了一眼洪九东一直在打颤的双腿,咧嘴一笑,“你腿,为啥打摆子哦?刚才讲大道理,讲得不是挺威风吗?”
洪九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抢烟,却没抢着。
“我他妈能不抖吗?”
“那可是坦克啊,正往这儿开呢!!”
“老子现在怕的要死啊!”
他也不去抢烟了,反而把剩下的半包全往鲍立奎手里塞,“豹哥,那个,等会儿要干起来,你可得护着我点儿啊?”
“豹哥?喂,豹哥你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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