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行辕内的灯火,亮至深夜。
这位以持重着称的钦差大臣,并未因旅途劳顿而早早歇息。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名心腹长随在门外伺候,自己则坐在书案后,就着烛光,细细翻阅着白日岳铮呈上的、关于北境近年军政庶务的卷宗摘要。这些文书,是萧令拂亲自督人整理,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刻意避开了敏感之处,只展现北境“恭顺朝廷、勤勉边事”的一面。
然而,卫珩的目光,却并未在那些歌功颂德的字句上过多停留。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卷宗边缘,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仿佛夜枭啼叫的声音。
卫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批阅,口中却淡淡道:“进来。”
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青影如同柳絮般飘入,落地无声,正是苏晏。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青衫,肩头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只是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
“卫大人。”苏晏拱手一礼,姿态从容,并无寻常人面对钦差的拘谨。
卫珩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苏晏,并未让他就坐:“苏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官场形成的威压。
苏晏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特来为大人解惑,也为北境,献上一条生路。”
“哦?”卫珩眉梢微挑,“苏公子此言,未免太过托大。本官奉旨查案,只问事实,不问其他。北境是否有生路,不在苏公子一言,而在其自身作为,以及……朝廷法度。”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与苏晏的私交,又强调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苏晏却不以为意,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物事,轻轻放在书案上:“大人先看看此物,再论其他不迟。”
卫珩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并未立刻去动:“这是何物?”
“野狐岭域外高手所用弯刀的碎片,以及其上淬炼的毒药残渣。”苏晏语气平淡,“大人可派人验看,此毒并非中原所有,其性阴寒诡谲,中者如韩将军,心脉俱损,生机渐绝。而此种弯刀的锻造技艺与纹饰,据苏某所知,源自西域更西处的‘黑汗’部落,此部落与中原素无往来,唯与……某些掌控丝路贸易的豪商大贾,或有隐秘联系。”
他话语中的指向性,已然十分明确。
卫珩眼神微凝,终于伸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几片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碎片,和一些暗紫色的粉末。他虽不通武艺,但也看得出那碎片形制奇特,绝非大梁军中制式。那粉末更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甜腥气。
“单凭此物,只能证明袭击者来自域外,如何能与谢丞相扯上关系?”卫珩放下碎片,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视苏晏,“苏公子,你与慕容氏的关系,本官略有耳闻。慕容氏与谢绥乃是世仇,你今日之言,难免让人怀疑是借机构陷。”
面对质疑,苏晏神色不变:“大人明鉴。苏某与谢绥有仇不假,但此番所言,句句属实,皆有迹可循。谢绥掌控户部与部分边贸多年,其门下商人垄断丝路利润,与西域诸部乃至更远的势力暗通款曲,并非难事。动用域外力量清除异己,既可达到目的,又可撇清自身,正是其一贯手段。”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大人可知,谢绥为何如此急于除掉北境?仅仅是因为那本可能存在的账册吗?”
卫珩沉默不语,静待下文。
“因为北境,有了萧氏血脉,有了‘幼主’。”苏晏一字一句道,“谢绥把持朝纲,皇帝陛下无子,宗室凋零。若萧氏正统血脉在北境站稳脚跟,竖起大旗,天下心怀萧氏、不满谢绥者,必将景从云集!届时,谢绥所欲维持的权倾朝野、甚至……更进一步的美梦,必将破碎!所以,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北境与‘幼主’,扼杀在萌芽之中!”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室内炸响!直指谢绥最深层的恐惧与野心!
卫珩的脸色终于变了变,虽然他极力维持平静,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和下意识握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作为朝廷重臣,他何尝看不清如今的局势?皇帝体弱多子嗣艰难,谢绥权倾朝野,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北境“幼主”的出现,确实是一个足以打破平衡的变数。
“苏公子,此言太过骇人听闻,可有实证?”卫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证据?”苏晏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谢绥行事周密,岂会留下明证?那本账册是其一,野狐岭之事是其二。大人细想,若非做贼心虚,为何狄戎前来是那般阵仗?为何域外高手偏偏在此刻出现?这一切的指向,还不够明显吗?”
他看着卫珩闪烁不定的目光,知道火候已到,话锋一转:“当然,苏某今日前来,并非只为指证谢绥。更是想提醒大人,北境存亡,关乎的不仅仅是岳铮和数万边军,更关乎大梁国本,关乎萧氏正统能否延续!大人此行,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亦是手握匡扶社稷之机!”
卫珩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椅中,揉了揉眉心:“苏公子,你这是在将本官架在火上烤啊。”
“非是苏某架大人于火上,而是时势如此。”苏晏语气沉凝,“大人是选择明哲保身,坐视国贼猖獗,萧氏血脉断绝,北境生灵涂炭?还是选择……顺应大势,助北境一臂之力,留一个青史留名,亦为这飘摇的江山,留存一丝元气?”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此刻卫珩内心挣扎的写照。
他当然知道苏晏的话有道理,甚至可说是洞察时局。但他更清楚,一旦选择偏向北境,就等于彻底站到了谢绥的对立面。谢绥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即便暂时被申饬,其势力依旧盘根错节。自己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能否承受得住其反扑?
可若装作不知,按部就班地调查,最后和稀泥了事……且不说良心能否过得去,一旦谢绥将来真的篡位,或者北境因自己的“公正”而覆灭,史笔如铁,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良久,卫珩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深处却多了一丝决断:“苏公子,你之所言,本官记下了。然朝廷法度不可废,本官奉旨查案,一切还需证据说话。野狐岭之事,本官会仔细勘查,域外高手与毒药,也会着人详加检验。至于其他……且看北境自身,如何应对了。”
他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态度已然松动。至少,他不会刻意偏袒谢绥,并且愿意去查证那些对北境有利的证据。
苏晏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大人能持中秉公,便是北境之幸。苏某告辞。”
说罢,他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从窗口掠出,消失在夜色中。
卫珩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跳跃的烛火,又看了看案上的弯刀碎片和毒药,久久无言。
窗外,玄鹰堡的夜,深沉而静谧。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行辕内,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暗涌,已然悄然改变了流向。
而在不远处的栖梧苑,萧令拂听着严锋关于苏晏潜入行辕的回报,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窗棂。
苏晏……你究竟在下一盘怎样的棋?
而她,又该如何落子,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局中,为北境,杀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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