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那座地下工坊深处的密室。
灯火幽微,将墙壁上悬挂的江南舆图映照得影影绰绰。云烨披着一件素色锦袍,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轻响。他面前,站着那位在庄园外截住崔焕的管事,此刻正垂首躬身,详细禀报着。
“……属下无能,让那姓崔的将密报送了出去。虽已将其擒获,但搜遍全身,只找到一枚空竹筒和这枚戒指。”管事双手捧上一枚样式古朴的银戒,戒面有细微划痕。
云烨接过戒指,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又放在鼻尖轻嗅,眉头微挑:“蜡封的毒丸?倒是死士做派。人呢?”
“关在地牢水牢最底层,用了刑,牙关很紧,只说是朝廷派来查案的御史,其余一概不认。”
“查案的御史?”云烨轻笑一声,将戒指随手丢在案几上,“顾千帆手下皇城司的精英,什么时候也挂着御史头衔出来办差了?京城那位,倒是越发不拘一格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江宁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向北方:“崔焕潜入庄园,看到多少,听到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管事冷汗涔涔:“属下失职!工坊核心区域他应当未能进入,但外围的守卫、运输的频繁,以及……那几批已经出港的货,他可能有所察觉。”
“可能?”云烨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管事后背发凉。
“属下……属下这就去撬开他的嘴!”
“不必了。”云烨摆了摆手,“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你能撬出什么真话?他知道的,猜到的,想必已经在那份送出去的密报里了。杀了,处理干净,做成失足落水或是江湖仇杀的模样。”
“是!”
“等等。”云烨又叫住他,“京城来的其他‘眼睛’,清理得如何了?”
“按照王爷吩咐,这几日已拔掉了三处可疑的暗桩,抓获七人,皆是硬骨头,问不出什么。是否……”
“都处理掉。江南的雾气,该散一散了,也该让京城那位知道,手伸得太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云烨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另外,那几艘出港的船,到哪儿了?”
“按行程,最迟明日正午可抵达预定海域,与‘那边’的人交接。”
“嗯。”云烨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仿佛在养神,“告诉‘那边’,价钱可以再提三成,但货,必须按时、按质、按量。还有,下次交接地点,换到外海‘鬼见愁’礁群。”
“是,属下明白。”管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密室里只剩下云烨一人。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那火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
萧令拂……他的小姑姑。
北境那把火,烧得够旺,也够及时。凌昭是死是活,他并不十分关心。他关心的是,这场大火之后,北辽是就此退去,还是会更疯狂地反扑?萧令拂还能从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库里,挤出多少血来填北境那个无底洞?
还有京城的瘟疫。苏晏居然找到了对症的方子?这倒是个意外。不过,瘟疫的阴影,人心的浮动,又岂是一剂药方就能完全驱散的?
他送去的“毒粮”被识破,派出的“眼睛”被清除,崔焕的死讯很快也会传回京城。这一来一回,算是打了个平手?不,他轻笑摇头。他损失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卒子和一批注定要被发现的“货物”,而萧令拂损失的,是好不容易打通漕运后建立起来的、对江南的微弱影响力,以及一位得力干将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江南的官员、士绅、乃至百姓,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宰。朝廷的钦差?说杀也就杀了。
“小姑姑,棋盘上的棋子,可不是光靠勇猛就能赢的。”他低声自语,指尖在扶手上划过一个无形的棋盘,“你要稳住北方,要平息瘟疫,要收拾朝堂,还要盯着我……你的精力,还够用吗?”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将他嘴角那抹温润如玉、却冰冷刺骨的笑意,映照得忽明忽暗。
北境,岳铮大营。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帅帐内,岳铮虎目赤红,盯着跪在下面的几名斥候队正,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再找!把鹰嘴崖方圆五十里,每一寸地皮都给老子翻过来!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首给老子带回来!”
“将军!”一名副将忍不住道,“辽军虽因粮草被焚,攻势暂缓,但主力未退,仍在调动,似有反扑迹象。我们派出大量人手搜寻凌枢密,万一……”
“没有万一!”岳铮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跳起,“凌昭是奉本将之令冒险出击!如今他下落不明,是本将之过!就算辽军此刻打过来,搜救的人也不能撤!”
他何尝不知道兵力吃紧?但凌昭不仅是监国殿下倚重的臂膀,更是他岳铮生死相托的同袍!那小子跳下断涧时,心里可曾有过一丝后悔?岳铮不敢想。
“报——!”一名浑身被雪沫包裹的传令兵冲进大帐,“将军!东北方向,河谷接应点传来消息!发现……发现我们的人!是凌枢密麾下的伤兵!大约三百余人,正被接应回来!”
岳铮霍然起身:“凌昭呢?!”
“未……未见凌枢密本人!据伤兵说,他们跳涧后分散突围,凌枢密为掩护伤员断后,独自引开了大部追兵,最后……最后消失在黑松林方向,至今……杳无音信!”
独自引开追兵……黑松林……
岳铮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副将扶住。黑松林地域广袤,地形复杂,且有大量辽军游骑活动,一旦陷入其中,九死一生。
“加派人手!重点搜索黑松林!通知所有前线部队,留意任何关于凌昭的踪迹!哪怕……哪怕只是找到他的兵器、甲胄碎片!”岳铮稳住心神,咬牙下令。他不能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副将领命而去。岳铮走到帐壁悬挂的北境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黑松林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阴影区域上。
凌昭,你小子命硬得很,当年在尸山血海里都能爬出来,这次……也一定要给老子爬出来!
京城,垂拱殿侧殿暖阁。
这里已被临时改为苏晏养病之所。虽然疫情已得到控制,苏晏也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静养。萧令拂特许他在宫内休憩,以便太医署随时照看,也方便她……偶尔过来看看。
此刻,苏晏半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润。他正低声向萧令拂禀报着疫情的最新情况和药方的改良进展。
“……‘赤阳参’药性过于猛烈,寻常士卒体质难以承受,臣与太医署诸位同僚商议,拟以‘黄芪’、‘当归’为主,佐以‘金银花’、‘连翘’清解余毒,制成散剂,更宜推广,且成本大降……”他说话还有些气短,但条理清晰。
萧令拂坐在床榻旁的绣墩上,安静地听着,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她看着苏晏瘦削的脸颊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心中微涩。这次,真是从鬼门关前将他抢了回来。
“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便是,你需好生休养。”萧令拂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温和,“太医署院正的职责,是统领全局,不是事必躬亲。你若再倒下,才是真的误事。”
苏晏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倦意的笑容:“是,臣谨记殿下教诲。”他顿了顿,看着萧令拂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轻声问道,“殿下……可是在为北境和江南之事忧心?”
萧令拂捻动念珠的手指一顿。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北境,凌昭生死未卜;江南,崔焕凶多吉少。还有朝堂上那些看似恭顺、实则各怀心思的目光,各地雪片般飞来的要钱、要粮、诉苦的奏章……
千斤重担,系于一身。无人可诉,亦无人能替。
苏晏看着她沉默的侧影,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知道自己无法在权谋疆场上为她分忧,只能在药石之间,为她略尽绵薄之力。
“殿下,”他再次开口,声音虽轻却坚定,“臣虽不才,亦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北境岳将军乃当世名将,凌枢密更是骁勇善战,吉人自有天相。江南……不过疥癣之疾,待北境平定,殿下根基稳固,自可徐徐图之。眼下最要紧的,是殿下的身体,是京城的稳定。万望殿下……保重凤体。”
徐徐图之……萧令拂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谈何容易?云烨会给她“徐徐图之”的时间吗?
但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转回头,对苏晏微微颔首:“你的心意,本宫明白。好生养着,早些好起来,太医署……离不开你。”
说完,她起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之际,苏晏忽然看到,她手中那串沉香木念珠的某一颗上,似乎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指甲掐痕。
那需要多大的力量,又需要多强的自制,才能在面上不动声色的同时,于无人处留下这样的痕迹?
苏晏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萧令拂走出暖阁,顾千帆如同影子般无声地出现在廊柱旁。
“江南有消息了吗?”萧令拂问,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顾千帆低头:“崔焕大人……确认殉国。尸首在江宁城外河道中发现,似是落水而亡。我们在江宁的暗桩,被拔除近半。云烨……下手很干净。”
萧令拂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着念珠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
“厚葬崔焕,抚恤加倍。其子……接入国子监读书。”她顿了顿,“江南损失的暗桩,暂不补充。让我们剩下的人,全部静默,只观察,不行动。”
“是。”
“北境呢?”
“岳将军仍在全力搜寻凌枢密……尚无确切消息。”
萧令拂停下脚步,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起她的袍角,猎猎作响。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继续等。”
“还有,”她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让内务府准备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御寒衣物,以本宫私库的名义,尽快送往北境岳将军处。”
她没有说送给谁。
但顾千帆明白了。
“是,殿下。”他躬身应道,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萧令拂独自立于廊下,任由寒风拂面。掌心的掐痕隐隐作痛,却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凌昭,无论你在何处,是生是死,给本宫……留下点痕迹。
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江南清剿,北境寻踪,君臣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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