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外海,“魔鬼海”边缘,雾散之后。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最后几缕稀薄的雾气,照射在“破浪号”伤痕累累的甲板上时,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昼夜。船上弥漫着一股死寂般的气氛,与之前浓雾中的诡异喧嚣形成可怖的对比。
吴海扶着仍在隐隐作痛的额头,挣扎着从湿冷的甲板上坐起。他最后的记忆,是那甜得发腻的香气和让人沉沦的幽绿光芒,以及自己与船员们逐渐模糊的意识与失控的行为。环顾四周,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已经醒来,眼神空洞,满脸迷茫和惊惧,仿佛刚从一场无法言说的噩梦中挣脱。
船身有几处明显的擦撞痕迹,桅杆上的一盏风灯碎裂,缆绳也断了几根。海面上,浓雾已散,露出铅灰色、波涛起伏的海面。他们依旧漂浮着,但方位仪、罗盘全部失灵,海图被不知谁扯破了一角,那枚诡异的骨质罗盘滚落在角落,指针静静停着,不再转动。
“清点人数!检查损失!”吴海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嘶哑着嗓子下令,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格外虚弱。
一番混乱的清查后,结果令人心头冰凉:七名水手失踪,其中包括两名了望手和一名舵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六人不同程度受伤,多为碰撞擦伤或神志不清时的自残。储备的淡水木桶破裂了两个,损失了部分淡水。最重要的是,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所有指向仪器失效,四周海天一色,没有任何熟悉的陆地或岛屿轮廓。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这不是遭遇风暴或海寇,而是某种超乎理解、直击心神的未知恐怖。
“吴爷……我们……我们是不是撞见海妖了?还是……触怒了海神?”一名年轻水手带着哭腔问道。
吴海没有回答。他捡起那枚骨质罗盘,入手冰冷。那个土人巫师的话在耳边回响:“它能指引前往神赐之岛的方向……但大海也会考验朝圣者的心灵……”
神赐?考验?还是……陷阱?
“把所有还能用的淡水食物集中管理。”吴海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受伤的人互相包扎。了望手轮流上桅杆,寻找陆地或过往船只的踪迹。我们……一定能出去。”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哪怕心中同样充满未知的惶惑。
必须活着回去。必须将这里的遭遇,带回给王爷。这片海域,藏着比金银更危险、也可能更有价值的秘密。
京城,枢密院衙署,新设的“海事参赞处”。
这是一间宽敞的厅堂,墙壁上挂满了新旧不一的海图,桌上摊开着各种船只模型、水文记录和番邦志异。凌昭一身常服,坐在主位,虽然面色依旧欠佳,但眼神锐利。下首坐着数人,有从登莱水师抽调来的老练水师将领,有工部精通船舶营造的官员,还有两位是顾千帆寻访到的、曾随前朝船队远航过的老通译和一位据说是“郑和后裔”的年轻匠人,名叫郑海生,不过二十出头,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枢密使,这是根据旧档和老水手口述,初步整理出的东海、南海主要航道、季风、洋流及已知危险区域图。”一名水师参将指着墙上最大的一幅拼接海图禀报,“但仍有许多空白,尤其是外海及更南方。前朝船队最远曾抵‘爪哇’、‘旧港’,更远则记载模糊,或曰‘烟波浩渺,不可究极’。”
凌昭目光扫过海图,在东南方向那片大片空白处停留片刻,问道:“近来海寇活跃区域,可曾标出?”
“已用朱笔标出。”参将手指划过几处近海岛屿和航道,“多集中于登州以南至明州(宁波)外海,尤其是我探海船队活动范围周边。其巢穴不明,但根据被袭商船幸存者描述及零星交火判断,其船只大小不一,最大者不过千料,但速度奇快,且似乎……对朝廷水师巡逻规律有所掌握。”
凌昭微微颔首,看向那位年轻匠人郑海生:“郑匠师,依你之见,朝廷若欲快速组建一支可在外海与敌周旋、甚至探索远洋的船队,当以何种船型为要?现有登莱水师战船,可能胜任?”
郑海生起身,拱手一礼,声音清晰:“回枢密使,登莱水师主力福船、艨艟,利于近海防御、接舷战,然船体宽大,吃水深,速度较慢,远洋抗风浪能力亦有不足。若欲外海争锋、探索远洋,当造‘宝船’。”
“宝船?”凌昭示意他细说。
“乃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用之巨舰。”郑海生眼中闪过一丝家族传承的自豪,“据家传残图所述,大者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设九桅,张十二帆,可载千人,容数月粮秣淡水,且底尖上阔,首昂尾耸,抗风浪、适远航。船上不仅有强弩火炮,更设有水密隔舱,纵使一处破损,亦不沉没。若能依式再造,辅以精熟水手,则海上纵横,可期也。”
“造价几何?工期多久?”工部官员立刻问出关键。
郑海生沉吟:“若材料充足,工匠齐备,一艘中等宝船,约需白银五万两,工期……至少一年。且龙骨需用百年以上巨木,帆索、铁件、漆料等皆需上等。”
五万两一艘!一年工期!厅内响起轻微的吸气声。以如今国库之窘迫,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凌昭面色不变:“图纸可全?”
“家传仅余部分结构图与总图轮廓,许多细节工艺已失传。需召集能工巧匠,依理推演,反复试验,方可成器。”郑海生如实道。
凌昭点了点头:“郑匠师,从今日起,你暂领工部将作监事,专司宝船复原营造事宜。所需匠人、物料,可列出清单,呈报工部及户部协调。钱粮之事,本官会向殿下陈情。”他顿了顿,“眼下之急,是对现有战船进行改造,加强速度、火力,尤其是应对海寇快船袭扰之能力。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又议论开来,有的提出加装拍杆、改良帆索,有的建议训练水手操桨、增强短途爆发速度,也有的认为当多造小型灵活的哨船、鹰船,配合大船作战。
凌昭仔细听着,心中却在盘算。宝船虽好,远水难解近渴。当务之急,是稳住海疆,打击海寇气焰,同时……绝不能停止向外探索的脚步。云烨的船队,或许已经走得更远。
江南,江宁,靖海王府。
密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云烨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通过特殊渠道收到的、字迹潦草甚至有些扭曲的密信,来自失踪多日的吴海船队中一名幸存亲信,用信鸽拼死传回。信很短,语焉不详,只提及“遭遇诡雾绿光,异香致幻,多人失踪,方位尽失,恐陷绝地”。
“诡雾……绿光……异香致幻……”云烨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他博览群书,对海外奇谈、方士志怪亦有涉猎。这描述,让他想起一些极为古老的、关于海上“蜃楼幻境”和“迷魂瘴”的传说,以及某些番邦记载中提及的、能致幻的奇异植物。
“王爷,吴海他们……”幕僚担忧道。
“生死有命。”云烨放下密信,语气恢复平静,“既入海上,便当有葬身鱼腹之觉悟。不过……”他指尖敲击桌面,“那片海域,看来确有非凡之物。传令给‘海龙王’,让他的人,在‘魔鬼海’外围小心查探,但绝不可深入。另外,设法从南洋番商那里,收购所有关于致幻植物、奇异香料、以及海上异象的记录和实物,尤其是……一种可能叫做‘黑玉膏’或‘迷梦藤’的东西。”
他隐隐感到,吴海船队的遭遇,或许并非纯粹的灾难,也可能是……发现了真正宝藏的入口。只是这宝藏,带着致命的诱惑。
“朝廷那边,凌昭回京后有何动作?”云烨问起另一件事。
“据报,凌昭在枢密院新设‘海事参赞处’,召集水师将领、造船匠人议事,似有意大造海船,经略海上。且朝廷‘北伐债’认购,在江南商贾中,响应者……比预想的要多。”幕僚低声道,“不少大商户,尤其与海外贸易有关的,都认购了数额不等的债券。我们暗中推动的那些人,也按王爷吩咐,认购了不少。”
“嗯。”云烨并无意外,“商人逐利,朝廷开出的海贸特许权,是块肥肉。他们肯出钱,是好事。让那些人,趁机多与朝廷负责海贸的官员走动,探听虚实,必要时……可以‘献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海外商路情报,换取信任。”
他要将朝廷的海洋战略,逐步纳入自己的影响范围之内。
“还有一事。”幕僚语气更低了,“宫中眼线传来模糊消息,萧令拂似乎对前朝番药典籍中记载的几种海外奇物颇感兴趣,尤其是‘黑玉膏’与‘迷梦藤’。”
云烨眼中精光一闪。果然,他的小姑姑,嗅觉也足够敏锐。她也在找这些东西?是为了医用?还是……也察觉到了别的可能?
“知道了。”云烨挥了挥手,“让我们在京城的人,继续静默。眼下,比的是耐心。看谁先沉不住气,看谁……能先找到海上真正的好东西。”
京城,太医署药圃深处,一间特设的暖房。
苏晏小心地将几粒来自南洋番商进贡的、名为“无忧籽”的黑色细小种子,播撒在特制的温润土壤中。旁边几个陶盆里,已经冒出几株形态奇特的幼苗,有的叶片肥厚带刺,有的藤蔓蜿蜒,散发出淡淡的、各异的气味。
他正在根据那些前朝番药典籍和零星收购来的海外植物样本,进行小心翼翼的培育和药性测试。这项工作极其危险,许多海外植物药性不明,甚至可能含有剧毒或强烈的致幻成分。
“大人,这是从岭南快马送来的‘瘴疠草’晒干样本,还有闽地海商提供的‘海芙蓉’粉末。”一名学徒捧着两个油纸包进来。
苏晏接过,仔细查验。“瘴疠草”是治疗南方湿热瘴气的要药之一,“海芙蓉”则据说有安神镇痛之效,但用量需极其谨慎。他将这些与暖房中培育的幼苗、以及典籍中关于“黑玉膏”、“迷梦藤”的残缺记载进行对照,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与差异。
药性,既能救人,亦能害人,更能……控人。
他想起监国殿下那日的嘱托,想起凌昭体内那些顽固的伤损,也想起江南那位深不可测的靖海王。这些来自遥远海外的奇花异草,或许在未来某一天,会成为决定胜负的、意想不到的筹码。
暖房内,药香与土腥气混合。苏晏清隽的脸上,神情专注而凝重,如同一位在未知领域探险的孤独旅人。
迷航的余波在海上与朝堂间荡漾,新的势力、新的筹码、新的危险,正在这帝国南北与浩瀚海疆之间,悄然孕育、汇聚。平静的水面下,暗涌更急。
(海上惊魂,朝堂谋海,药圃异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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