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江城宾馆会议室的深色地毯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上午九点整，江城市委常委、副市长王建军准时出现在督导组临时会议室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谦逊。
他今天穿着一身藏青色行政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后只跟着一位秘书，姿态放得很低，与昨晚慈善晚宴上那个众星捧月的核心人物判若两人。
“陈组长，各位督导组的领导，早上好！”王建军快步上前，双手握住陈阳早已伸出的手，用力晃了晃，“打扰各位工作了。按照安排，我来向督导组汇报一下我们江城市在维护社会稳定、优化营商环境方面的一些工作情况，特别是针对社会上的一些传闻，也想借这个机会向督导组做个说明。”
他的笑容真诚，语气恳切，仿佛一位一心为公、坦荡无私的领导干部。
“王市长客气了，请坐。”陈阳面色平静，引着王建军在会议桌对面坐下。督导组这边，除了陈阳，还有李明副组长和负责记录的程浩。林岚并未出席，这是陈阳有意为之，避免过早暴露她与督导组的密切关系。
简单的开场白后，王建军从秘书手中接过一份厚厚的汇报材料，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工作汇报”。
他首先宏观地阐述了江城近年来在经济建设、社会发展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Gdp增速、固定资产投资、财政收入等数据信手拈来，如数家珍。随后，他重点介绍了市委市政府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的“高度重视”和“显着成效”。
“……我们始终坚持‘有黑扫黑、有恶除恶、有乱治乱’的原则，打掉了一批危害一方的犯罪团伙，社会治安环境持续向好，群众安全感满意度不断提升。”王建军语调昂扬，配合着手势，显得极具说服力。他甚至列举了几个已经被查处判刑的涉黑案例，以证明江城在这方面的工作是扎实有效的。
陈阳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喝一口，并不打断。李明副组长则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面早已列出了几个关键问题。
铺垫了将近四十分钟，王建军的话锋才开始转向可能涉及龙兴集团的问题，但措辞极其谨慎和巧妙。
“当然喽，在工作中我们也发现，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一些新情况、新问题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比如在市场经济领域，个别企业在快速发展过程中，可能会存在这样那样的一些不规范行为，甚至引发一些社会矛盾和纠纷。”王建军微微叹了口气，露出一副痛心又无奈的表情。
“哦？王市长能具体谈谈吗？比如，哪些企业？存在哪些不规范行为？”陈阳适时地插话，语气平淡，却直接要害。
王建军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应对：“这个……比如在建筑行业，个别开发商可能存在资金链紧张导致项目延期的问题，像‘锦华天成’项目，我们就一直在积极协调，督促企业尽快复工复产，保障业主合法权益。又比如在物流领域，市场竞争激烈，有时也会出现一些摩擦和纠纷。”
他绝口不提“龙兴集团”的名字，只用“个别企业”、“个别开发商”模糊代过，将严重的涉嫌犯罪行为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规范”、“资金链紧张”、“市场竞争摩擦”。
“我们注意到，关于龙兴集团，社会上有一些反映。”陈阳不再跟他绕圈子，直接点出了名字，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着王建军，“比如‘锦华天成’项目就是龙兴集团开发的，还有反映其在高利贷、暴力垄断等方面的问题。王市长作为分管城建和招商引资的领导，对这家企业应该比较了解吧？”
王建军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龙兴集团啊，是的，这是我市的一家重点民营企业，为江城的经济发展、税收和就业确实是做出过贡献的。高明远董事长也是市人大代表，平时还是比较注重企业形象和社会责任的。”
他先是肯定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不过，陈组长您提到的这些问题，我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据我了解，可能有些是市场竞争中的正常现象被过度解读了，有些则可能是竞争对手的恶意诋毁。我们政府的态度是，既要保护企业合法权益，鼓励民营经济发展，也要依法依规加强监管。对于任何违法违规的线索，我们都会认真核查，绝不姑息！”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听到过风声”，又将其归咎于“过度解读”和“恶意诋毁”，同时表明了政府“依法依规”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哦？是吗？”陈阳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但我们督导组初步接触，就发现龙兴集团旗下的‘金夜城’夜总会，似乎存在一些治安隐患，其安保总监李四海，更是多次涉嫌暴力犯罪。王市长对此是否知情？”
“李四海？”王建军皱起眉头，作思索状，“这个人我有点印象，好像是有过一些治安方面的记录。但具体是否涉嫌犯罪，我相信公安机关会依法调查处理的。至于‘金夜城’，作为娱乐场所，人流量大，情况复杂，存在一些治安隐患也在所难免，关键是督促他们整改到位。张局长他们公安局平时也是重点关注的。”
他巧妙地将问题推给了公安机关，推给了张志强，自己则撇得干干净净。
“那么，关于龙兴集团在城北‘锦绣湖’项目用地审批上是否存在违规操作的问题呢？”陈阳突然抛出了另一个重磅问题，目光紧紧盯着王建军的眼睛。
这个问题显然戳到了王建军的敏感处。他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没有逃过陈阳的眼睛。
“‘锦绣湖’项目……”王建军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了一下，“那个项目是几年前的了，当时的审批都是按照相关规定和程序进行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如果督导组发现有什么疑点，我们可以协助调阅当年的档案材料。”
他避开了“是否存在违规”的实质问题，只强调“按程序进行”，并且主动提出可以调阅档案，显得十分坦荡。但陈阳知道，那些表面合规的程序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的猫腻。
“另外，”陈阳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语气却带着一丝寒意，“我们了解到，五年前市发改委副主任周志华同志，在调查‘锦绣湖’项目期间不幸因车祸去世。王市长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哐当！”王建军手中的茶杯盖没能拿稳，掉在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悲伤和一丝……恐惧的复杂表情。
“周……周志华同志……”王建军的声音有些干涩，“那是个意外，太令人痛心了！志华同志是个好干部，能力强，原则性也强，他的去世是我们江城事业的一大损失……当时的事故调查很充分，结论也很明确，就是一起令人心痛的交通意外……”
他反复强调“意外”，语气沉重，表情到位，仿佛至今仍在为失去一位优秀的同事而惋惜。
陈阳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是啊，很令人痛心。我们希望类似的‘意外’不要再发生了。”
王建军连连点头：“是是是，安全工作一刻也不能放松。”
接下来的汇报，王建军明显有些心神不宁，草草收场后，便起身告辞。
送走王建军，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滑不溜手！”李明副组长冷哼一声，“所有关键问题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要么推给市场行为，要么推给公安机关，要么就是程序合规，自己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程浩也皱眉道：“而且他警惕性很高，一提到周志华的名字，他明显慌了，虽然掩饰得快，但那个反应说明他心里绝对有鬼！”
陈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王建军的专车驶离宾馆。他的目光冷静而深邃。
“他今天的表现，恰恰印证了我们的判断。”陈阳缓缓开口，“如果他一来就大谈龙兴集团的问题，那反而可能是烟雾弹。他如此急于撇清自己，将问题淡化、模糊化，甚至推到别人身上，正说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他和龙兴集团之间，绝对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那个‘锦绣湖’项目和周志华的车祸，是他的软肋。”李明分析道，“一提这个，他就方寸大乱。”
“没错。”陈阳转过身，“这说明，周志华案的突破口，很可能就在王建军身上！他一定知道内情，甚至可能直接参与了掩盖真相！”
他走到会议桌前，手指点着桌面：“王建军今天的‘汇报’，看似避重就轻，把自己摘得很干净，但实际上，他已经在我们面前暴露了不少东西。第一，他对龙兴集团的问题心知肚明，却在刻意包庇和淡化；第二，他与龙兴集团，特别是高明远之间，存在极强的利益关联和精神默契；第三，周志华案，是他最大的心病！”
“那我们下一步？”李明问道。
“双管齐下！”陈阳目光锐利，“一方面，按照昨晚的部署，加紧对龙兴集团经济犯罪和周志华案的秘密调查，尤其是那个匿名U盘里的账本数据，要深挖细查，弄清楚每一笔可疑资金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对王建军、张志强这些已经浮出水面的‘保护伞’，进行外松内紧的监控和调查。要让他们感觉到压力，但又不能逼得太紧，防止他们狗急跳墙，销毁证据甚至外逃！”
“明白！”
陈阳补充道：“另外，通知林岚同志，可以适当给王建军一些压力。比如，纪委可以按照正常程序，要求他说明‘锦绣湖’项目审批中的一些‘细节’问题，或者要求他报告个人有关事项。敲山震虎，看看他的反应。”
就在督导组紧锣密鼓部署的同时，回到自己办公室的王建军，再也维持不住那副镇定自若的假面。他反锁了房门，烦躁地松开领带，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陈阳的问题太犀利了！尤其是最后关于周志华车祸的那一问，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他内心最恐惧的角落。他几乎可以肯定，督导组已经掌握了某些关键线索，否则不会问得如此直接！
他拿起手机，想给高明远打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知道，电话并不安全。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乱如麻。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督导组来势汹汹，显然是有备而来。那个陈阳，比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调查人员都要难缠。
他走到书柜前，挪开几本厚重的理论书籍，后面露出一个隐蔽的小保险箱。他颤抖着手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几本护照、一些外币现金，还有几个不记名的U盘。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他看着这些东西，眼神变幻不定。是现在就走？还是再搏一把？
良久，他猛地关上保险箱，将书柜恢复原状。不能慌！现在走，就是不打自招！他在江城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未必就没有一搏之力！高明远那个老狐狸，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必须想办法，摸清楚督导组到底知道了多少，手里有什么牌！同时，也要加快处理那些可能致命的“首尾”。
他拿起内部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喂，是我。最近审计局是不是要对我们政府口的一些项目进行例行审计？嗯……‘锦绣湖’项目的所有档案资料，立刻全部封存，没有我的亲笔签字，任何人不得调阅！对，是所有！包括当年那些专家评审的原始记录和底稿！”
挂了电话，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想查？没那么容易！江城的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呢！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悄然向他收紧。他刚才那个封存档案的命令，恰恰成为了督导组调查其滥用职权、意图掩盖真相的又一佐证。
风暴已然登陆，任何试图阻挡其脚步的行为，都将是螳臂当车。
（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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