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舟去世后的第三天，律师来了。
时间是上午十点，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苏念坐在沙发上，穿着黑色的毛衣，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浓重的阴影。她三天没怎么睡了，每次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陆延舟最后的样子——平静的睡颜，嘴角的微笑，还有窗外那颗流星。
苏忘趴在茶几上画画，画的还是星星。这几天她画了很多星星，大的小的，亮的暗的，每张画旁边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爸爸。
门铃响了。
姜暖去开门，进来的是陈默和一位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表情严肃而克制。
“苏小姐，这位是张律师，陆先生的私人律师。”陈默介绍道，声音很轻。
苏念点点头：“请坐。”
张律师在对面沙发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文件很厚，用蓝色的封面装着，上面有烫金的字体：遗嘱。
“苏小姐，首先请允许我表达对陆先生的哀悼。”张律师说，声音平稳专业，“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谢谢。”苏念说，声音哑得厉害。
张律师打开文件，翻到第一页：“按照陆先生的遗愿，遗嘱在他去世后第三天宣读。在场人员包括您、周女士、陈默先生，以及姜暖小姐作为见证人。”
周婉华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三天时间，她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了，眼睛红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现在，我宣读陆延舟先生的遗嘱。”张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本人，陆延舟，在此订立本遗嘱，确认以下安排为我真实意愿。”
“第一，关于身后事。不举办任何形式的葬礼、追悼会或告别仪式。遗体火化后，骨灰撒入苏黎世湖。不要墓地，不要墓碑，不要任何纪念性建筑。”
苏念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知道陆延舟不希望大操大办，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不要墓地，不要墓碑，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周婉华猛地抬起头：“不……不行！延舟怎么能……怎么能连个墓碑都没有！”
“伯母，”陈默轻声说，“这是陆总的意思。他生前就反复交代过。”
“我不同意！”周婉华的声音尖锐起来，“我是他妈妈！我有权利给他立个墓碑！有个地方……有个地方让我去看看他……”
张律师平静地说：“周女士，这是陆先生的遗愿。作为遗嘱执行人，我需要确保他的意愿得到尊重。”
周婉华还想说什么，但看见苏念平静的表情，她突然沉默了。她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苏念和陆延舟站在一边。
“继续。”苏念说。
张律师点点头：“第二，关于遗产。陆氏集团剩余资产已完成重组，全部转入‘念念不忘’慈善基金会。基金会专注于儿童肝脏疾病救助与研究，由苏念女士担任终身名誉主席，苏忘女士为未来继承人。基金会日常运营由陈默先生负责。”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默：“陈先生，陆先生给您留了一封信，在文件袋里。他说……谢谢您。”
陈默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第三，”张律师继续念，“我个人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及金融资产，已按法律程序完成分割。70%归入‘念念不忘’基金会，20%留给母亲周婉华女士，10%留给女儿苏忘，作为她的教育基金。”
周婉华捂住脸，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是因为分到的钱少而哭，而是因为儿子在生命的最后，还在为她安排。
“第四，”张律师翻了一页，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关于苏念女士。”
苏念抬起头。
张律师看着文件，一字一句地念：“留给苏念的，只有一句话——念念，我走了。愿你岁岁平安，余生顺遂。”
客厅里安静下来。
只有那句话，在空气中回荡，像一声叹息，也像一个祝福。
岁岁平安，余生顺遂。
八个字，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苏念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任它们流下来，滴在黑色的毛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陆延舟到最后，都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对不起”。他只是说，愿你岁岁平安，余生顺遂。
因为他知道，那些话她听腻了。
他只想她，好好活着。
“以上是遗嘱的全部内容。”张律师合上文件，“如果各位没有异议，请在确认书上签字。”
他拿出几份文件，分别递给苏念、周婉华和陈默。三人默默地签了字，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签完字后，张律师却没有立刻收起文件。他看了看苏念，又看了看文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苏念问。
张律师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陆先生还有一项特别安排，没有写在正式的遗嘱里。他交代我，在遗嘱宣读后，单独告诉您。”
苏念愣住了：“什么安排？”
张律师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几份产权文件和一张照片。他把照片递给苏念。
照片上，是一片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田。紫色的花海在阳光下绵延到天际，远处是古老的石头房子，蓝天下飘着几朵白云。美得像一幅画。
苏念的手开始颤抖。她认出了这个地方——普罗旺斯，她曾经梦想过的地方。
“这是……”她的声音在颤抖。
“陆先生在一年前购买的。”张律师说，“位于法国普罗旺斯地区，面积约十五公顷，包括一片薰衣草田、一栋老房子和附属建筑。产权文件已经完成过户，现在在您名下。”
苏念呆呆地看着照片，说不出话。
张律师继续说：“陆先生在购买时留言：‘希望有一天，她能在这里找到平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说，如果您不想去，可以卖掉。但他希望……您至少去看一次。”
苏念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了那片紫色的花海。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刚和陆延舟结婚不久。那时候她看了一部关于普罗旺斯的纪录片，兴奋地对他说：“陆延舟，以后我们老了，去普罗旺斯买一块花田吧！种满薰衣草，每天晒太阳，闻花香。”
陆延舟当时在看书，头也没抬：“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的，虫子多，太阳晒。”
她很失望，但也没再提。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是不记得。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现在他送了她一片花田。
在她终于不再期待的时候，在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他……”苏念哽咽着问，“什么时候买的？”
“一年前。”张律师说，“确诊后不久。陆先生说，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笔‘投资’。”
一年前。那时候他刚刚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年生命，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还那么紧张，那时候他还在偷偷写日记，在日记里说“念念，对不起”。
可他还是记得，记得她多年前随口说过的梦想。
并且，用他最后的时间，帮她实现了。
苏念捂住脸，哭得浑身颤抖。这次的哭声和之前不同——之前是悲伤，是痛苦，是失去的痛。而这次……是感动，是心痛，是迟来的温柔。
姜暖走过来，抱住她：“念念……”
周婉华也哭了，但这次是释然的眼泪。她看着苏念，轻声说：“延舟他……真的很爱你。只是……他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爱。”
陈默转过头，看向窗外。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张律师等苏念平静一些后，才继续说：“产权文件和相关手续都在这里。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联系当地的管理公司，他们一直在维护这片花田。”
苏念摇摇头，擦掉眼泪。她看着照片上的薰衣草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我自己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想……”苏念深吸一口气，“带着忘忘，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她看向女儿。苏忘还在画画，画的是一个大大的房子，房子旁边是一片紫色的花田，天上有很多星星。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她在画一个家。
一个没有爸爸，但有花田和星星的家。
“好。”姜暖点头，“我陪你去。”
“不用。”苏念说，“我想……一个人去。”
她需要时间。需要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在一个充满他留下的痕迹的地方，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好好消化他的离害。
也需要，好好思考，没有他的未来。
张律师把文件都留下后，和陈默一起离开了。临走前，陈默对苏念说：“苏小姐，基金会的事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陆总交代过，不让这些事打扰您。”
苏念点头：“谢谢你，陈默。”
“应该的。”陈默的眼睛还是红的，“陆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会用余生，守护好他留下的东西。”
他们走后，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周婉华站起来，走到苏念面前。她看着苏念，看了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念念，对不起。”她说，声音哽咽，“为我过去对你做的一切，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谢谢你陪延舟走完最后一段路，谢谢你……让他走得那么平静。”
苏念扶起她：“伯母，别这样。”
“不，让我说完。”周婉华握着苏念的手，眼泪不停地流，“延舟走了，我知道你比我更难过。因为他最后的时间，是你陪着的。他最后的笑容，是给你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会离开苏黎世，去寺院修行。用余生，为你们母女祈福，也为延舟赎罪。如果……如果以后忘忘却起奶奶，你就说，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佛祖面前，为你们祈福。”
苏念点头：“好。”
周婉华又看了一眼苏忘，眼神里有太多不舍和愧疚。但她没有去抱孙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后，客厅里只剩下苏念、苏忘和姜暖。
姜暖说：“念念，你真的要去普罗旺斯？”
“嗯。”苏念看着照片上的花田，“我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更久。”
“那花店怎么办？”
“先关了吧。”苏念说，“等我回来再说。”
她需要彻底地离开一段时间。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离开这个每一条街都有陆延舟影子的地方。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他留给她的花田里，重新开始。
苏忘这时抬起头，举着画：“妈妈，我画了新家！”
苏念接过画，看着上面的花田和星星，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笑了，那是陆延舟去世后，她第一次真正地笑。
“忘忘却得真好。”她说，“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爸爸也会去吗？”苏忘问。
苏念抱紧女儿：“爸爸会去的。他会变成星星，每天晚上，在花田的上空，看着我们。”
苏忘满意地笑了，继续画画。
窗外，阳光明媚。
春天要来了。
虽然有些人，永远留在了冬天。
但花还会开，星星还会亮，生活还要继续。
苏念握紧手里的照片，看着那片紫色的花海，在心里默默说：陆延舟，我收到了你的礼物。
我会去那里。
会带着忘忘，在你留给我的花田里，好好生活。
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岁岁平安，余生顺遂。
至于爱，和思念……
就让它们，像薰衣草一样，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下，静静生长。
不张扬，不喧哗。
只是存在。
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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