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它时而淅淅沥沥,如同怨妇的低泣,敲打着屋檐和窗棂;时而又诡异地停滞片刻,留下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凝神,积蓄着某种未知的力量。夜色被这反复无常的雨水浸泡得愈发浓稠、深重,最后一丝暖意似乎早已被抽干、带走。寒意,不再是单纯的低气温,它变成了有生命、有意志的东西,如同无数条无孔不入的冰冷毒蛇,顽强地从老旧木窗的缝隙、从门扉的底部钻挤进来,无声地在屋内盘旋、缠绕,渗透进每一寸空气,也钻入我的骨髓。
我蜷缩在一张褪了色的旧扶手椅里,身上厚重的毛毯也抵挡不住这股子由内而外的寒冷。指尖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划燃一根火柴都费了好些力气。橘黄色的火苗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我凑上前,点燃了嘴角叼着的香烟。深吸一口,灼热而辛辣的烟雾强行涌入肺部,这个我最信赖的身体器官,此刻却像受到了最恶毒的侵犯,剧烈地痉挛起来,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喉咙里泛起一股熟悉的铁锈味,不知是烟草的劣质,还是身体内部某些东西正在崩坏的征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落在那面靠在墙角的、斑驳的落地镜上。镜面的水银有些已经剥落,形成一片片模糊的污渍,但依旧能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轮廓。然而,镜中的那个“我”,脸上正挂着一个我从未有过的、咧开到极大弧度的、近乎癫狂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欢愉,只有满满的恶意、嘲讽,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难道仅仅因为我此刻狼狈蜷缩的样子,看起来和他一样诡异,一样非人?不,我在心里呐喊,我和他不同!我还能感受到肺部灼烧的痛感,我的思维仍在艰难地转动,像生锈的齿轮。我正用尽全部力气,试图从那片吞噬一切的、名为“回忆”的冰冷泥潭里爬出来。我不想,也绝不能,与镜中的他为伍。
那个声音,低沉而带着回响,仿佛直接从我的颅骨内部响起,又一次清晰地浮现:“进来吧,外面的风雨有什么可留恋?这个世界,本就不属于你。”
他总是这样引诱,语气听起来无比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但不知为何,每一次,我都能从那坚定的表象下,听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徘徊与不自信。那感觉,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吹口哨的人,用声音掩盖着内心的恐惧。
“我进去,就是你彻底灭亡的时刻。”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试图灌注进比窗外天气更刺骨的寒意,却因为竭力克制灵魂的战栗而微微颤抖,“你看不清吗?即便我进去了,下一个被选中的‘我’,依然会重复这场可悲的挣扎,走向和你一模一样的结局。这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的残酷戏码,你扮演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它延续到什么时候?”
没有回答。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窗外的雨声,噼里啪啦,不知疲倦地砸在屋外地面的积水上,发出单调而破碎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雨声,和镜中那个诡异的笑容。我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猩红的光芒挣扎着闪烁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烬。最后一口青白色的烟雾,自我干裂的唇间缓缓逸散,融入屋内更浓重的阴寒之中。
镜中的他,脸上的狂笑慢慢收敛,变成了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那表情凝固在脸上,然后,他的影像开始变淡,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缓地向镜面深处隐没、消散。随着他的消失,我非但没有感到轻松,一颗心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不断地向下沉,向下沉,直坠向无底的冰窟。
这般诡异惊悚的循环,究竟已经持续了多久?
从最初那个夜晚,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表情时,那种肝胆俱裂的恐惧,到如今可以面不改色地与之恶语相向,细细想来,其间相隔的时日,竟不过寥寥数日。这种加速的侵蚀,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窗外的声音变了。不知何时,那恼人的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轻柔,却也更显诡谲的簌簌声。我抬眼望向窗外,借着屋内昏暗灯光映出的一小片光亮,我看到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大雪,正无声地席卷而下。雨转大雪,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地方的天气,真是越来越难以理喻,仿佛自然规律本身,也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扭曲。
几乎在发现下雪的同时,屋内的温度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束缚,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一股绝非来自外界的、极其突兀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舌头,自我的后背脊椎处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全身,激起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和无法控制的冷颤。那感觉清晰无比——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正紧紧贴在我的身后,穿透了衣物和皮肉,直接窥视着我身体内部最隐秘的角落。
不是仿佛。确实有。不必回头,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知道镜子要被送走了,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
“你还有更体面、更像个‘人’一点的登场方式吗?”我没有转身,声音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头。疲惫和厌恶已经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习惯了,就成了自然。”身后的声音回应道,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带着一种非生物的冰冷,与镜中那个充满情绪化的“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源于那个不可名状的所在。
我不想与它多做纠缠,直接切入正题:“事情办得如何?”
“和您预料的差不多。”它刻板地回答,“只有一点,您似乎漏算了:他们并没有急于上路,车队一直停留在原地,像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等?我心念急转。难道是在等“他”?等镜子里那个存在找到新的、更完美的寄生体?不,不对。逻辑上讲不通。如果他们是一伙的,或者有所图谋,不该是这种按兵不动的姿态。若是要等,也绝不该是选择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在这个风暴即将来临的前夜。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但我不愿让身后那股象征着污秽与不祥的寒意在我身边久留。我将指间虚幻的烟灰(那支真实的烟早已燃尽)弹向身旁的空处,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指令:“好了,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对了,走的时候,把这面镜子带出去,交给老三,让他按老规矩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这东西,一眼都不想。”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如芒在背的冰冷存在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几乎与此同时,屋内那令人牙齿打颤的极致寒冷,也仿佛失去了源头,开始一点点地、缓慢地回升。虽然依旧很冷,但那是一种属于人间的、自然的寒冷,不再带有那种侵蚀灵魂的恶意。
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在椅子里,没有动弹。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大雪落下的、几乎微不可闻的簌簌声。镜子被带走了,那个“他”和转达信息的“它”也暂时离开了。世界仿佛瞬间清净了。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假象。问题远未解决,甚至可能因为我的举动而滑向更危险的边缘。“他们”在等什么?老三处理掉镜子,真的能一劳永逸吗?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格拉乡、关于黑色河床的回忆碎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翻腾、闪现。
寒冷依旧渗透着我的四肢百骸。我拉紧了身上的毛毯,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黑暗和雪幕笼罩的、深不见底的世界,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巨大的、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而唯一的退路,似乎早已在我决定踏入那片黑色河床的那一刻,就已悄然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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