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记得。我那时……真怕是你做的。”润青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怎么了?”
端珵凝视着被船身犁开、拖曳着璀璨光痕的波浪:
“璃州特有的鼠突然出现在泫州粮仓,确实蹊跷,也难怪他们疑心。毕竟,我是从璃州过去的,动机似乎也成立。”他转向润青,“其实,后来我特地派人查证过此事。”
润青专注地听着,他现在了解端珵了。他虽时常看似不羁,实则心思缜密,对在意的事,总要探个究竟。
“鼠类恋巢,一般不会轻易离开熟悉的地域。可是数年的大旱迫使它们南下,寻找湿暖之地。这才到了更南的泫州。”
“你看,今夜这‘海火’,是因水热而起。我听说,近来火明珠岛附近也有鲲群大举迁徙。旱、寒、暖、涝……这些看似孤立的现象,也许在更宏大、更缓慢的天道轮转中彼此勾连,一同牵动着万物生灵的命运。”
润青恍然:“所以,是疫鼠随旱情南下,被泫州大营的粮草所吸引,又被岑钧他们带回麓林军中?”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端珵点头,“此事给我触动颇深。在司天监那几年,我翻阅过大量尘封的稗官野史、地方志乃至前朝军报,发现一条并非巧合的脉络——”
“风调雨顺的年景,山林里浆果丰盈,兽群繁衍,江河水满鱼肥,林间的薄田也能有些收成。大家都能填饱肚子,自然安守故土。”
“可一旦遭遇干旱,山火连月,来年开春,山林里找不到吃食,河里捕不到鱼,匮乏便能逼得最敦厚的猎户,也拿起祖传的刀弓,望向山外。”
“大郸为何要一次次南侵?南云诸公只道我们贪婪凶悍,却不知我们的部族里,有老人和孩子在悄无声息的饿死。南边,成了唯一的生路。
“这道理,放在额托人身上也一样,牧草枯死,喂不饱牛羊,铁蹄自然会转向他们认为尚有生机的地方。”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海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苍凉:
“否则,谁愿意离弃祖先的坟茔,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冲击坚城,面对陌生的刀箭?说到底,不过是‘活下去’三个字罢了。这本能,人,与被迫迁徙的鼠,还有海里的灵物,并无不同。”
润青彻底怔住了。
从小到大,他听到的故事、感受到的仇恨,都将北郸人塑造成茹毛饮血、天性暴虐的豺狼虎豹。他们的南下是罪恶的,是需要被彻底驱逐和惩罚的。
他从未想过,在那冰冷的铁甲与锋利的马刀背后,可能也隐藏着被饥饿逼迫的、绝望的求生目光。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所以……这些苦难的背后,也许有一只更大的、属于天地的手在推动?”
端珵凝视着远方海天相接处那一片混沌的幽光,缓缓道,“若真有那样一只‘手’,那便是古人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置身其中的苍生,有血有肉,会痛会惧——难道就只能俯首吞咽这一切,默默忍受吗?”
“想透这一层,并非要为谁开脱,而是要看清——真正的对手,或许并非所谓的异族,而是这无常的天地,是万物在其中为了争夺生机而不得不陷入的彼此争夺、彼此撕咬的恒长困局。”
润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光的海水无边无际,璀璨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在这浩瀚无垠的自然伟力面前,个人的爱憎、邦族的恩怨、乃至王朝的兴亡,都显得如此微渺,却又被无形地编织进一张巨大而冰冷的因果之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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