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区法院的晨光,是从立案大厅外排队人群的窸窣声中开始的。
苏清越到办公室时刚过七点半,李梅已经在了,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听见开门声,她头也不抬:“小苏,今天你跟陈姐去开庭。九点第三审判庭,李建国诉王秀芳离婚案。”
“好的。”苏清越放下包,迅速打开工作日志。
“这是案卷。”李梅推过来一个蓝色文件夹,“简单案子,但当事人情绪可能比较激动。记笔录注意抓住重点,尤其是财产分割部分的陈述。”
苏清越翻开卷宗。典型的基层民事案件:结婚十二年,男方跑运输,女方开小卖部,因长期分居感情破裂。争议焦点是一套正在还贷的商品房和一辆轻型货车。
她仔细阅读了起诉状、答辩状和证据清单,在笔记本上标注了几个关键问题点。八点半,她提前去了审判庭检查设备——录音笔电量充足,电脑联网正常,席位牌摆放端正。
八点五十分,当事人到了。
李建国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捏着一个鼓鼓的档案袋。王秀芳则烫着卷发,眼圈发红,一进门就死死盯着前夫。
书记员陈姐四十多岁,低声对苏清越说:“第三次开庭了。前两次都调解不成,这次必须判了。”
九点整,法槌落下。
庭审按部就班地进行。举证、质证、法庭调查……苏清越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将双方的陈述转化为简洁准确的法庭记录。她的法学功底此刻显出了优势——能迅速抓住法律要点,过滤掉情绪化的冗余表达。
直到财产分割部分。
“那辆车是我跑运输挣的!”李建国声音陡然提高,“她凭什么分一半?”
王秀芳“腾”地站起来:“没我在家照顾老人孩子,你能出去跑车?法官,这十二年我——”
“肃静!”李梅敲了下法槌,“一个一个说。原告,关于车辆购置款的来源,你有什么证据?”
李建国从档案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单据:“这是首付款的取款记录!这是三年来的还款凭证!都是我挣的!”
苏清越接过证据,快速翻阅。单据确实都是李建国的名字,但时间跨度很大,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她抬头时,注意到王秀芳嘴唇在发抖,那是愤怒到极致的表现。
“被告,你对这些证据有异议吗?”李梅问。
王秀芳死死盯着前夫,突然说:“法官,我要申请调取银行流水。”
李建国脸色一变:“什么流水?”
“你那张工资卡的流水!”王秀芳的声音尖利起来,“结婚头五年,你的工资是不是都打在那张卡上?是不是我用那笔钱攒起来,后来给你凑的首付?”
庭审骤然安静。
李梅推了推眼镜:“被告,这个主张你之前没有提过。”
“因为我没证据!”王秀芳的眼泪掉下来,“卡在他手里,密码只有他知道。但我记得,那几年他每个月工资三千二,我每个月取三千存起来……”
李建国猛地站起来:“胡说八道!”
“坐下!”李梅再次敲响法槌,转向王秀芳,“被告,没有证据的主张,法庭无法采纳。”
“可这是事实啊法官!”王秀芳哭出声来,“真的,我每个月都去银行,那些单子……那些单子我本来都留着的,后来搬家弄丢了……”
苏清越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她看着王秀芳崩溃的脸,又看向李建国紧握的拳头——那双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审判长,”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被告提到的工资卡,如果知道卡号,可以向银行申请调取历史流水。”
李梅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悦——书记员在庭审中未经允许发言,这是越界。
“那是另一个调查事项。”李梅的语气没有波澜,“本案争议焦点是现有证据能证明的事实。被告,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王秀芳摇头,瘫坐在椅子上。
庭审在四十分钟后结束。由于双方对财产分割无法达成一致,李梅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收拾卷宗时,陈姐小声对苏清越说:“以后开庭时别乱说话。书记员只负责记录,不负责提建议。”
“可是她说的可能是真的。”苏清越低声回应。
“真的假的,得有证据。”陈姐拍拍她的肩,“这就是基层法院,小苏。每天几十个案子的,哪有时间每件事都查个水落石出?大多数时候,只能依据现有证据做判断。”
回到办公室,苏清越还在想那个案子。她打开电脑,在内部案例库里搜索类似判例。果然,在夫妻共同财产的认定上,如果一方主张婚前财产或单独财产,而另一方无法提供反证,法院通常只能依据现有权属证据判决。
“觉得憋屈?”李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清越转过身。李梅端着茶杯,靠在门框上。
“有点。”她老实承认,“明明可能有不公平。”
“法律追求的是法律事实,不是客观事实。”李梅喝了口茶,“这话课本里都有,但真正理解了,才是过了第一关。”
“可是——”苏清越顿了顿,“如果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接近客观事实呢?”
李梅看着她,忽然笑了:“比如?”
“比如刚才的案子。如果被告确实保存过取款凭条,只是遗失了,银行系统里或许还有记录。我们可以发函调查。”
“调查需要时间,而审限只有六个月。”李梅放下茶杯,“小苏,我们庭人均未结案一百二十件。每个案子都这样查,工作就不用开展了。”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一盆冷水。
下午,苏清越被安排校对判决书。厚厚一沓,全是民间借贷和离婚纠纷。她逐字逐句核对,发现了几处金额计算的笔误,用红笔仔细标出。
校对到第三份时,门被推开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来,穿着深蓝色法官制服,身材微胖,笑容和煦:“李庭长在吗?”
办公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苏清越也跟着起身,听见陈姐低声说:“赵院长。”
赵立民——云湖区法院副院长,分管民事审判。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落在苏清越身上:“这位是?”
“新来的书记员,苏清越。”李梅介绍道,“小苏,这是赵院长。”
“赵院长好。”苏清越微微躬身。
赵立民笑着点点头:“临江大学的高材生,我知道。好好干,基层最能锻炼人。”他说得亲切自然,仿佛只是普通的领导关心。
但苏清越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知道”,而不是“我听说”。
赵立民在办公室待了十分钟,问了问几个重点案件的进展,临走时又看了苏清越一眼:“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提。院里对年轻同志还是很关心的。”
门关上后,办公室里有短暂的安静。
小陈凑过来,压低声音:“赵院长平时很少来咱们庭的。”
苏清越没接话,坐回座位继续校对判决书。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班前,她整理桌面时,发现最底下的抽屉里有一本旧笔记本。黑色封皮,边角已经磨损。她好奇地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2008-2010,工作笔记——郑晓慧”
郑晓慧,三年前从云湖区法院调走的法官,现在据说在市中院。苏清越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女法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案件要点、法律适用心得,甚至还有一些对司法实践的思考:
“9月15日:今天又是一件‘证据不足’驳回的案子。当事人绝望的眼神让人难受。我们是不是太依赖‘谁主张谁举证’了?在当事人诉讼能力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法院的依职权调查是否可以更主动一些?”
“11月3日:和立案庭吵了一架。他们说分案要均衡,不能总把复杂案子给年轻人。但简单案子重复一百遍,真的能锻炼人吗?”
“1月20日:写了份关于家事审判中证据规则适用的建议,交给研究室。石沉大海。或许人微言轻是真的。”
苏清越一页页翻着,窗外天色渐暗。那些字句,像隔着时空的对话,精准地戳中了她今天的困惑。
笔记本最后一页,郑晓慧写了一段话:
“有时候觉得自己在推一块永远推不上山的石头。但师父说,每推一次,山的高度就会降低一毫米。一毫米也是改变。”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回抽屉。
手机亮起,周维发来消息:“周末回省城吗?我爸想请你吃饭,为上次的事道歉。”
苏清越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这周末要加班整理卷宗。替我谢谢周伯伯,心意领了。”
发送后,她锁上办公室门,走进昏暗的走廊。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前方空无一人的过道。
楼梯拐角处,她遇见正在锁门的赵立民。
“小苏还没走?”赵立民笑着问。
“这就走。赵院长也加班?”
“处理点事。”赵立民和她并肩下楼,“怎么样,还适应吗?”
“正在努力适应。”
“基层就是这样,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赵立民的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意有所指,“但日子长了就明白,有些事急不得,有些规矩破不得。”
走到一楼大厅,赵立民忽然停下脚步:“对了,下个月院里要搞青年干警业务竞赛,你准备一下。临江大学的高材生,可别给母校丢脸。”
“我会认真准备的。”
赵立民点点头,朝停车场走去。苏清越看着他微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想起周怀远那条已删除的短信。
她知道,从她踏进云湖区法院的那一刻起,某种注视就已经存在。它可能化为关照,也可能化为考验。
而她能做的,只有把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到无可挑剔。
走出法院大门,夜市已经热闹起来。烧烤摊的烟雾混着夏夜的风,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
这是最真实的基层,充满烟火气,也充满琐碎与局限。
苏清越在路边买了份炒饭,走回宿舍。老家属院的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206房间的窗口亮着灯——那是她今天早上离开时忘记关的。
她打开门,十二平米的小房间简洁得近乎空旷。书桌上,那本《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汇编》摊开着,停留在“夫妻共同财产认定”一章。
她放下炒饭,拿起红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证据规则是武器,也可能是枷锁。关键是谁在使用它,以及为何使用。”
窗外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欢快而喧闹。苏清越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今天庭审的笔记,开始重新梳理那个离婚案的每一个细节。
夜色渐深,那盏孤灯在老旧家属楼的无数窗户中,亮得执着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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