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傅的茶约定在周日下午。梧桐里社区活动中心二楼，一间平日里用作老年书法班的小教室，被刘主任提前布置成简易茶室——一张铺着素色桌布的长条桌，几把椅子，一套白瓷茶具，还有刘主任特意带来的自家养的绿萝点缀。
沈明珠提前半小时到场，帮忙烧水、温杯。窗外是冬日午后淡薄的阳光，洒在老旧却擦得锃亮的地板上。社区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两点整，顾师傅和文老先生准时抵达，刘主任热情地迎在门口。顾师傅依旧一身随意的夹克，文老先生则穿了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两人都空着手，步履从容。刘主任连忙引他们入座主位。
“老刘，叨扰了。”顾师傅笑呵呵地坐下，“听说你们这儿最近挺热闹，搞了个什么‘记忆’项目，老文听了感兴趣，非得拉着我来看看。”
刘主任一边熟练地烫杯洗茶，一边笑道：“顾老、文老能来，我们求之不得！就是小打小闹，丰富一下老年人的文化生活，跟您二位见过的世面不能比。”
文老先生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下教室环境，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已经布置得初具雏形的“记忆驿站”小角落，墙上是风筝活动的照片和几件展示的老物件仿品，旁边是沈明珠设计的“记忆回声墙”，已经贴了不少彩色留言。
“看着很用心。”文老先生微微颔首，“听说还有份什么‘同意书’？挺规范。”
刘主任连忙示意沈明珠：“小沈，快把你们弄的那个手册给两位老先生看看。”
沈明珠将那份浅蓝色封面的手册双手递上。文老先生接过，戴起老花镜，看得仔细。顾师傅则接过刘主任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品着，目光偶尔扫过沈明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文老先生看了一会儿，放下手册，对刘主任说：“老刘，你们这个做法，很有想法。民间记忆的收集，最怕的就是不清不楚，惹来后患。有这样一份东西，把事情摆在明面上，好。尤其这个‘公开范围’的选项设计，考虑到了不同物件的敏感性，周到。”
得到专家的肯定，刘主任脸上笑开了花：“都是年轻人想得细！我们也就是把把关，支持他们大胆尝试。”
“尝试是好事。”文老先生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郑重，“不过老刘，我多句嘴。这种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出个样子，立起个规矩。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尤其是现在，外面大环境复杂，盯着的人多。”
刘主任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连连点头：“文老说的是！我们一定谨慎，一定规范！”
顾师傅这时放下茶杯，接口道：“老刘啊，咱们是老街坊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听说，最近市里有些大公司，也在搞什么‘城市记忆’，动静不小，还找了上头的关系？”
刘主任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顾老消息灵通。是有一家叫永晟的大资本，搞了个‘城市印迹’计划，听说跟区里、甚至市里都搭上线了，规划得可大了，又是高科技又是产业化……我们这小打小闹的，跟人家没法比。”
他这话里，既有对永晟势大的敬畏，也有一丝对自己这边项目前景的隐忧——怕被比下去，怕白忙活。
文老先生轻轻“哦”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高科技、产业化，听着是挺唬人。不过老刘，你想过没有，他们那种搞法，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记忆‘卖’出钱，还是为了把地‘盘’出价？”
这话问得犀利，直指永晟计划可能隐藏的商业和地产逻辑。刘主任愣了一下，迟疑道：“这……他们宣传说是为了保护文化……”
“保护文化有很多种方式。”文老先生淡淡道，“有些方式，是把文化做成标本，锁进保险柜，或者摆在橱窗里标价。有些方式，是让文化活在街巷里，长在人心上。你们现在做的，是后一种。虽然慢，虽然小，但根子扎在土里。他们那种，快是快，但根子……可能扎在别处。”
顾师傅笑着补充：“老刘，你别看他们现在风头劲。那种靠钱和关系堆起来的项目，往往一阵风。反倒是你们这种，一点一点从街坊邻居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只要自己立得正，做得实，谁也拔不走。说不定啊，将来领导下来视察，看腻了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工程，反而觉得你们这儿有点真东西，有点真感情。”
两人一唱一和，既点明了永晟项目的潜在风险（可能偏离公益初衷、与社区脱节），又抬高了梧桐里项目的独特价值（接地气、有真情实感），更重要的是，暗示了“上头”也可能欣赏这种“真东西”，为刘主任描绘了一个可能超越永晟光鲜表象的政治亮点。
刘主任显然听进去了，眼神里的犹豫渐渐被一种新的算计和决心取代。他亲自给两位老先生续上茶，语气热切了不少：“顾老、文老真是高见！听您二位这么一说，我心里就亮堂了！我们这个项目，别的不敢说，真情实感那是实实在在的！街坊们都支持！一定要把它办好，办出特色，办成咱们梧桐里的一块金字招牌！”
“这就对了。”顾师傅满意地点头，“不过老刘，牌子要立起来，光靠活动热闹还不够。刚才老文说的‘立规矩’、‘做出样子’，是关键。你们这个‘驿站’，这个‘同意书’，都是好开头，但还可以更‘像样’一点。”
文老先生适时接话：“比如，可以考虑申请挂个牌。不是虚名，是实责。比如‘区民间档案收集示范点’，或者‘社区文化传承实践基地’。有了这个名分，做事更顺，资源倾斜可能多一点，更重要的是，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这件事，是得到正规认可和支持的，不是随便玩玩。那些想捣乱的，也得掂量掂量。”
话题终于引到了沈明珠和乔妍一直希望推动的方向。刘主任这次没有立刻推脱，而是认真思考起来：“挂牌……区里的牌子，不好申请吧？需要什么条件？”
“条件都是人定的。”顾师傅轻描淡写，“关键是你们有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老文刚才看了，你们的基础工作做得挺扎实，有协议，有实物展示，有居民参与记录，还有影像资料。把这些整理成一份像样的报告，把项目的意义、做法、成效、规划说清楚。剩下的，”他看了一眼文老先生，“老文在档案系统还有些老关系，可以帮着递个话，引荐一下。成不成，看你们自己的材料硬不硬。”
这就是明确表示愿意动用资源帮忙铺路了！刘主任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文老先生则摆摆手：“我也就是牵个线。材料本身过硬，才是根本。小沈，”他看向沈明珠，“报告的事情，你们要抓紧，要严谨，尤其是数据、案例和规划部分，要经得起问。”
沈明珠立刻点头：“文老放心，我们一定尽快准备出一份扎实的报告。”
茶喝了几巡，该说的话都说透了。顾师傅和文老先生起身告辞，刘主任一路殷勤送到社区门口。看着两位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刘主任脸上的笑容收敛，转向沈明珠，语气郑重了许多：“小沈，刚才顾老和文老的话，你都听到了。这是个机会！报告要抓紧弄，要弄好！需要居委会提供什么支持，你尽管说！”
“谢谢刘主任！我们会全力以赴。”沈明珠知道，经过今天这局茶，刘主任对项目的态度已经从“支持但不捆绑”，转向了“积极推动并希望借势”，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
回到公司，沈明珠立刻将情况告知了乔妍和沈皓明。沈皓明只回了四个字：“抓紧推进。”乔妍则兴奋地开始构思报告的框架。
然而，资本的快棋，落子速度远超想象。就在顾师傅茶局后的第三天，永晟“城市印迹”计划的第一个线下实体展示点，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商业综合体的中庭高调亮相。
那是一个充满科技感的银色流线型空间，名为“记忆方舟”。里面运用了大型弧形LEd屏、交互投影、沉浸式音响，展示着经过AI修复和渲染的“老城风貌”，以及一些通过版权购买或合作获得的“城市老物件”的数字孪生体。参观者可以通过触摸屏“生成”自己的虚拟家族故事，或者购买与老照片Ip联名的文创产品。现场还请了网红打卡，媒体报道称其为“科技与人文的完美结合”，“为城市记忆保护提供了创新范式”。
消息和光鲜的图片视频迅速在本地朋友圈和社交媒体传播开来，引起了不小的关注。相比之下，梧桐里社区活动中心那个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记忆驿站”，显得如此不起眼，甚至有些“过时”。
王磊刷着手机上的报道，气得牙痒痒：“他们这算什么记忆保护？就是个高科技游乐场！卖文创的！”
小陈也忧心忡忡：“关键是普通市民会觉得他们那个更‘高级’、更‘有意思’。我们这种需要静下心来看、来听的，吸引力不够啊。”
连刘主任都打来电话，语气有些焦虑：“小沈啊，你看看人家永晟搞的，阵仗多大！咱们这个……是不是也得想办法弄点吸引眼球的东西？不然风头都被他们抢光了！”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永晟用资本和科技，打出了一张漂亮的“眼球经济”牌，瞬间在公众层面占据了高地。如果梧桐里的项目被对比得黯然失色，不仅之前积累的口碑可能受损，连刘主任刚刚燃起的热情也可能被浇灭，申请挂牌的事情更可能被搁置。
“不能跟着他们的节奏走。”沈明珠在项目组紧急会议上冷静分析，“他们玩的是流量和概念，我们拼的是深度和真情。盲目追求‘高大上’，只会失去我们的独特性。”
“可是怎么让公众看到我们的‘深度’和‘真情’呢？”王磊问，“总不能拉着每个路人进来听周爷爷讲龙门吊吧？”
乔妍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做一次更聚焦、更有话题性的‘深度内容释放’？比如，把周爷爷、李奶奶、张师傅他们最打动人心的故事片段，结合老物件的高清图片和手绘插图，做成一系列精美的线上图文故事，或者短视频？不追求炫技，就老老实实讲故事，呈现细节和情感。通过有公信力的本地文化类公众号或者纪录片垂直平台发布。”
“同时，”沈明珠思路打开，“我们可以策划一次小型的、不对外公开的‘社区记忆分享沙龙’。邀请几位已经签约的核心居民，再请一两位像文老先生这样的专家，还有一两家真正关注社区文化的深度媒体。地点就在梧桐里，氛围弄温馨点，不搞形式，就是围坐在一起，听老人们讲物件背后的故事，专家做点简要点评，媒体做深度记录。这种‘闭门’、‘深度’的交流，产生的报道可能比热闹的发布会更有分量，也能进一步巩固我们‘扎根社区、内容为王’的标签。”
“这个好！”乔妍赞同，“把我们的优势——真实的人物、鲜活的故事、专业的反思——集中展示出来。用内容质量对抗形式炫酷。”
说干就干。乔妍立刻着手挑选和剪辑故事片段，沈明珠负责联系合适的发布渠道和策划沙龙细节，王磊和小陈则负责与居民沟通和沙龙的后勤准备。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筹备应对时，沈皓明那边传来一个更紧急的消息：永晟方面通过一些渠道放出风声，质疑“记忆拼图”项目收集的部分老物件“来源不明”、“权属存疑”，甚至影射项目可能涉及“非法收集文物”或“侵犯个人隐私”。虽然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但在当前敏感时期，足以对项目声誉造成损害。
“他们在试探，也在施压。”沈皓明在电话里语气冷冽，“想逼我们自乱阵脚，或者让支持我们的基层干部产生顾虑。那份《同意书》和你们的登记流程，现在就是最好的反击武器。把所有已收集物件的协议和登记信息整理好，准备一份清晰的说明。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度公开部分不涉及隐私的信息，以证清白。”
这又是一场舆论暗战。沈明珠立刻让王磊和小陈加班加点，将已有协议和登记信息电子化、规范化，并起草了一份关于项目资料收集伦理与流程的说明文件。
永晟的快棋，步步紧逼；梧桐里的深根，也必须更加坚韧。茶局的余温尚未散尽，新的硝烟已然弥漫。沈明珠知道，这场关于记忆定义权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短兵相接、寸土必争的白热化阶段。对方用资本和科技造势，用流言和质疑搅局；而她们，必须用更扎实的内容、更透明的运作、和更牢固的社区纽带，来守住自己的阵地，并寻找反击的契机。
快棋凌厉，深根绵长。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但手中那支刻着“For the Stories Untold”的银色钢笔，在灯光下划过纸面时，留下的字迹清晰而坚定。故事，必须被讲述；光，必须被看见。无论棋盘之外，风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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