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外,洪荒广阔。
伏羲离开了祖地的庇护与宁静,如同离巢的雏鹰,真正开始用双脚丈量这片孕育了人族,却也充满未知与艰险的天地。
他并未驾云御风,显摆天仙修为,而是如同最普通的旅人,徒步而行。
麻布长袍沾染了尘土,坚韧的皮甲抵挡过偶然的瘴气与小型妖兽的袭击,燧人氏所赠的木符在怀中微微发热,指引着前方人烟的聚集。
他的足迹,踏遍了山川河岳,平原沼泽。
从气候温润、物产相对丰饶的东部平原,到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南方沼泽边缘;
从寒风凛冽、生存艰难的北方丘陵,到风沙渐起、水源珍贵的西部荒原边界。
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族部落。
有的部落傍水而居,以捕鱼和采集水生植物为生,却常受水患与水中精怪侵扰;
有的部落深居山林,以狩猎和采集野果为业,时常与猛兽搏命,缺衣少食;
有的部落在平原上尝试耕种,但仅靠模仿鸟兽啄食落地的种子发芽,收成微薄且不稳定,完全看天吃饭;
更有些小部落,因一次突如其来的山洪、一场异常的寒潮、一次猛兽的集群袭击,便死伤惨重,甚至彻底消散在洪荒的尘埃里。
伏羲默默地看,静静地听。他与老猎人一同潜伏,观察野兽的习性;
他与渔夫一同下水,感受水流的变化与水族的灵动;
他与农人一同在田间弯腰,察看泥土的墒情与禾苗的长势;
他甚至在灾后帮助幸存者收敛尸骨,重建家园,听着他们悲伤的哭泣与对命运的茫然诘问。
他看到了人族顽强的生命力,也看到了他们在自然伟力与洪荒险恶面前的渺小与无力。
燧人氏的火,驱散了黑暗与寒冷,带来了熟食与安全;
有巢氏的巢,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居所;缁衣氏的衣,蔽体保暖,初显文明礼仪。
但这远远不够。生存依旧艰难,未来依旧模糊,族人如同在迷雾中摸索,不知何时便会撞上致命的礁石。
这些见闻,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他的心头,却也如同炽热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灵魂,催促着他去思考,去寻求那条能让族群真正屹立、文明得以延续的“道”。
游历之中,他的修行并未停止,反而以另一种更宏大、更贴近本源的方式进行着。
白日,他观察天地。
看日升月落,亘古不变,却又微妙地偏移着轨迹;
看星辰列张,在夜空中勾勒出玄奥的图案,随着季节流转;
看云卷云舒,风起雨落,雷霆震撼,冰雪肃杀;
看山川走势,龙脉蜿蜒,地气升腾;看江河奔流,滋养万物,亦能吞噬一切。
夜晚,他常常独坐山巅、水畔、平原中央,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彻底融入这方天地。
天仙元神清明无比,让他能捕捉到常人难以感知的细微道韵。
他“听”到大地深处沉稳的脉动,“看”到天空极高处清灵之气的流转。
“感”受到水火风雷之中截然不同却又相互关联的“性”与“理”。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线条与符号,开始在他意识深处浮现、碰撞、组合。
那并非具体的知识,而是对天地万物运行、相互作用、生灭循环的一种抽象概括的渴望。
阴阳。他明悟了这对最根本的概念。
日为阳,月为阴;
天为阳,地为阴;
男为阳,女为阴;
刚为阳,柔为阴;
动为阳,静为阴……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阴阳并非对立,而是相互依存,彼此转化,构成了世界动态平衡的基石。
五行。他归纳了五种最基本的物质属性与运行模式。
木性生发,火性炎上,土性承载,金性肃杀,水性润下。
它们相生相克,循环不休。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
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天地万物,莫不归属于这五种基本属性的交织与演变。
但阴阳五行,依旧散乱。
如何用一种简明而深邃的符号体系,将其统合起来,用以推演万事万物的变化、预测吉凶祸福的苗头?
这个问题困扰了伏羲很久。他行至雷泽之畔,恰逢雷雨交加。
苍穹之上,银蛇乱舞,电光撕裂长空,那一瞬间的光芒,照亮了天地间最狂暴也最本源的力量形态。
伏羲怔怔地望着那转瞬即逝却又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闪电轨迹,心神剧震!
那轨迹,不正是一种最原始、最强烈的“阳”之象的具现吗?刚健、迅猛、决断、开辟!
紧接着,大雨滂沱,雨水落入泽中,水面荡开无数涟漪,相互交融,连绵不绝,滋养万物而不争。
这,不正是“阴”之象的体现吗?柔顺、包容、滋润、承纳。
“一画开天!”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泥泞,以指为笔,在湿润的泥地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横线“—”。此即为“阳爻”,象征天,象征刚健,象征创造。
接着,他在旁边划下了一道中间断开的横线“- -”。此即为“阴爻”,象征地,象征柔顺,象征承载。
有了最基本的符号!但阴阳两爻,如何演化万物?
他仰观天象,见日月星辰排列,俯察地理,看山川河流走向。
又想到自身游历所见,人族部落的兴衰,个人的际遇,乃至野兽的迁徙,草木的枯荣……。
一切都在变化,而变化之中,似乎总有一些相对稳定的“状态”或“阶段”。
三爻成卦!一个卦象由三条爻组成,自上而下,分别代表天、人、地。
阴阳两爻在这三个位置上的不同排列组合,便能象征八种最基本、最典型的自然现象与事物状态!
他激动起来,手指在泥地上飞快划动。
三个阳爻(?)叠在一起,至阳至刚,如天行健,命名为“乾”,象征天、健、父、君……
三个阴爻(?)叠在一起,至阴至柔,如地势坤,命名为“坤”,象征地、顺、母、臣……
下面两个阴爻,上面一个阳爻(?),如雷出地中,一阳奋起,命名为“震”,象征雷、动、长男……
下面两个阳爻,上面一个阴爻(?),如风行天下,无孔不入,命名为“巽”,象征风、入、长女……
中间一个阳爻,上下两个阴爻(?),如水行地中,险而通,命名为“坎”,象征水、险、中男……
中间一个阴爻,上下两个阳爻(?),如火附丽于物,明而丽,命名为“离”,象征火、丽、中女……
下面一个阳爻,上面两个阴爻(?),如山立地上,止而稳,命名为“艮”,象征山、止、少男……
下面一个阴爻,上面两个阳爻(?),如泽汇地上,悦而润,命名为“兑”,象征泽、悦、少女……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先天八卦,成!
当最后一个卦象在泥地上落成,伏羲感到元神深处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悸动!
仿佛一直笼罩在眼前的重重迷雾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拨开!
天地万物,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风雨雷电,乃至人族部落的炊烟、猎手的脚步、婴儿的啼哭……。
一切的一切,其运行轨迹、变化征兆、内在联系,似乎都能在这八个由简单线条组成的卦象推演组合中,找到对应的“象”与“理”!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尝试。捡起身边几片干燥的蓍草茎(一种常见灵草)。
默念心中所感天地气机,随手一撒,蓍草茎落在地上,呈现出某种特定的形态。
伏羲凝神看去,对照心中已然成型的八卦卦象与推演逻辑,片刻后,他抬头望向东方某个部落方向,眉头微蹙。
“三日之内,恐有地气微动,虽不剧烈,却可能惊扰兽群,波及村落……”
他记下此事,继续前行。
三日后,当他接近那个部落时,果然听说前夜附近山林曾有小型地动。
引发兽群不安奔逃,所幸部落位置稍偏,未受直接冲击,仅有边缘几处窝棚略有损毁。
“竟真的……可以推算!”
伏羲心中震撼,更感责任重大。
这八卦,不仅是一门高深的推演学问,更是能为人族趋吉避凶、未雨绸缪的无上利器!
创造八卦耗费了他大量心神,但游历与观察并未停止。
智慧的启迪,往往来源于最寻常的观察。
一日,他行至一条水流较为平缓的大河边,见岸边人族多以简陋的木叉、骨刺捕鱼,效率低下,且只能在浅水区活动,深水区的大鱼难以触及。
他坐在岸边树下休息,沉思如何改善。
目光无意间掠过树枝间一张新结的蛛网。
晨露未曦,蛛网银光闪闪,一只飞虫不慎撞上,立刻被粘住,挣扎不脱。
蜘蛛从隐蔽处迅速爬出,将其捕获。
伏羲凝视着那张看似脆弱、实则精巧高效的蛛网,心中豁然开朗!
“网……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有限之材,捕无形之物!”
他立刻起身,寻来河边坚韧的树藤和部落妇人织布剩余的麻绳。
模仿蜘蛛网的经纬结构,开始编织。
最初的尝试粗糙而易散,但他耐心调整结点,测试不同材料的韧性与粗细搭配。
数日之后,第一张由树藤为纲、麻绳为目,宽达数尺的简陋渔网,在他手中诞生。
他亲自下水试验,将网撒向河中,缓缓拖拽。
当网离水时,里面赫然有七八条大小不一的鱼儿在蹦跳挣扎!
河边的渔夫们惊呆了,随即爆发出狂喜的欢呼!
他们争相学习编织和使用这种神奇的“网”。
捕鱼的效率顿时提升十倍不止,部落的食物来源一下子宽裕了许多。
伏羲将编织渔网的方法悉心传授,并鼓励他们根据不同的水域和鱼群改良网眼大小与材质。
“此物,便称为‘网罟(gu)’吧。”
伏羲对欣喜的族人说道,“用以捕鱼,可增食;他日或亦可用来捕鸟猎兽,需灵活变通。”
解决了“捕”的问题,伏羲又开始思考“养”。他见到许多部落狩猎,往往是一次性消耗,打到多少吃多少,没有储备。
遇到恶劣天气或野兽稀少时,便可能挨饿。而狩猎本身也充满危险。
他观察那些被猎获的动物,尤其是一些相对温顺、繁殖较快的种类,如鹿、羊、野猪的幼崽。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开阔、水草丰美的山谷,带领族人用木栅围起一片区域。
然后将几次狩猎中捕获的、未受致命伤的几只小鹿、小羊,小心地放入其中。
起初,这些野兽惊恐不安,试图冲撞栅栏。
伏羲命人每日提供清洁的饮水和割来的嫩草,并不去惊扰它们。
渐渐地,这些野兽习惯了被投喂的生活,野性稍褪,甚至在围栏内开始交配繁衍。
一年之后,栅栏里已经多了好几只新生的幼崽!
虽然肉质或许不如完全野生的肥美,但这意味着,部落有了相对稳定、可以持续获取的肉食来源,而无需族人每次都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山林!
“将这些温顺易养的野兽圈养起来,让它们自行繁衍,我们定期取用,这便是‘畜养’。”
伏羲对围观的族人解释,“如此,可减狩猎之险,增食物之稳。需悉心照料,选择适宜种类,观察其习性。”
渔网与畜养之法,如同两颗投入湖中的石子,以伏羲所在的部落为中心,迅速向周边人族聚落扩散开去。
人族的生活方式,开始发生缓慢而坚实的改变。
而伏羲的名字,连同他创造的“八卦”,发明的“网罟”,倡导的“畜养”,也如春风般,吹遍了越来越多的人族部落。
人们开始称他为“伏羲氏”,尊他为带来智慧与变革的圣贤。
但伏羲并未停留。他怀揣着已成型的先天八卦,背负着改善人族生存的使命,继续着他的游历与思考。
他知道,网罟与畜养,只是解决了眼前的生存;
而那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八卦,以及他心中逐渐酝酿的、更为宏大的文明蓝图,才是照亮人族未来漫长道路的真正曙光。
前路依旧漫漫,但少年圣贤的步伐,愈发沉稳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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