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所谓的变戏法也是要那变戏法之人提前备了‘道具’物事的,”一老一少在凉亭中侃侃而谈,“我若是田家那位,所得的最好结果便是我弘农杨氏举族之力相助,差一些的,便是只得到她这个人,至于更差的,惹恼我弘农杨氏,逼成仇人这等事却是决计不会做的。”
林斐问面前的老者:“这等威胁杨老之事,他可出过面?”
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可这个“他”字指的是谁两人却是不消细说,都知晓指的就是田家那位。
杨氏族老摇头笑道:“这才是叫我确定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同我弘农杨氏结仇的原因。”他说道,“坏人从头至尾只有我族中那位不知分寸的小辈,他却是知理的,从不在这件事上使什么绊子。即便知晓了那些辛秘,也只当不知晓,不曾泄露也不曾用过这些辛秘。”
“他是同杨老旗鼓相当之人,当然不会去动用杨老的辛秘了。”林斐闻言,说道,“就似那话本中两个旗鼓相当的高手,一个擅长使刀,一个擅长使剑,那擅使剑之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那擅使刀者的刀,可真正同那擅使刀者对上时,却也不会用那把刀的。本就是那使刀者手中游刃有余的武器,自是谁也不会比那擅使刀者更了解这武器本身的。他便是拿到了刀,若是用这把刀来对付那擅使刀者,怕是比用剑来对付那擅使刀者输的更快也更彻底。毕竟那把刀本就是擅使刀者的东西,若是死物,对方对这死物早已了解透彻了;若是个活的,似那养的狗儿,被旁人偷了,看到主人时,可是说不好会倒戈的。”
“不错!”杨氏族老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林斐,目中欣赏之色愈发明显,他道,“同你说话真叫老夫难得的快慰,话不消全说,你便已明白我的意思了,似你这等年纪的儿郎,你是老夫平生见过的头一个让我有这等感觉之人。”
林斐闻言,默了默,道:“我明白杨老的感觉,我见我那位相中的小娘子时,亦是这等感觉,头一次碰到如此全然合乎我心意之人。”
杨氏族老听到这话不由一愣,旋即目中明光闪过,捋须道了声:“好!”他说道,“没想到温玄策人虽死了,却还留了个这般有趣的女儿,简直极好!”
林斐听罢笑了笑,话题一转又回到了先前:“所以这般看来,他只取那最好的结果和差一些的结果,至于那最坏的结果——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要。”
“这倒不是他有善心,而是他不能要。”杨氏族老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周围,“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长安城!他权势如日中天,早已盛如那午时的日头,稍有不剩,便有跌落的危险,又怎敢平白无故行出这等大动作?一旦同我杨氏相争之下叫他伤了元气,周围多的是虎视眈眈扑上来的豺狼!他赌不起!”
林斐点头,想了想,又道:“即便是想要那最好的结果,他怕也只敢小作试探,不敢有大动作。”
“是啊!行至如今,他早已至那轻微的风吹草动便能引来旁观者伺机而动之境地。”杨氏族老说到这里,笑了,“说实话,他出手一贯诡谲多变,叫人防不胜防。当真无所顾忌的同老夫撕咬,也未必没有赢面。可老夫不惧,因为知道他不敢!”
就似执棋之人明明知晓如何吃掉对方的落子,甚至那吃掉对方的法子都不只一种,可不论哪种法子都需要大动干戈,偏自己此时却又被群狼环伺,不能大动,自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是那最厉害的赌徒,赌一个最好的结果,却也能接受稍差的那个结果。”杨氏族老笑着说道,“既是多半要接受那个稍差的结果的,对那个结果所得的收获,他必会将那‘结的果’压榨至每一寸骨,每一寸肉都攫取个一干二净的地步。”
香烟缭绕间,那两道身影依旧端坐其间,宴中的客人几杯果酒下肚,在那酒水自带的麻痹功效之下,人声愈发鼎沸,宴会愈发热闹,那宴会中的声响便是凉亭这里也听得到。
听着那“神似”“义女”的声音传来,杨氏族老笑了笑,自嘲道:“良言难劝想死的鬼!比起她那般不屑一顾的弘农杨氏的供养甜头,那她百般筹谋才得来的夫君给的苦头指不定也是甘之如饴的。”
林斐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我实在好奇他要做什么?”他说道,“杨老可知我为何会看那鬼怪话本子?”
“因为寻常人委实难以想象人性之恶究竟会到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我会看那些鬼怪话本子,看看那些妖魔鬼怪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林斐说道,“一个老妪,一个还不需人搀扶下马的,正当盛年的女子,”想起下马车时郑氏避开他搀扶的举动,杨氏同郑氏年岁差不多,显然是那同龄之人,他道,“又是同一日生辰,若是让那些妖魔鬼怪来做恶,究竟会做出何等恶事来。”
“而后,你便看到了《中元借命》?”杨氏族老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在那凡事都能用一句‘妖邪作祟’来解释的话本里,这肆无忌惮做恶的妖魔鬼怪便做出了这样的事!”
林斐点头。
凉亭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半晌之后,杨氏族老才道:“梁公府里那位的事近些时日惹得不少人疑神疑鬼的,坊间寻那些话本子之人不少。”
“我知道。”林斐说着,正要说什么,却听杨氏族老说道,“得亏弘农杨氏这块祖上的招牌广积善缘,叫老夫同这长安城里的书商熟悉的很,已在整理这些时日买那些话本子之人的名字了,回头给你一份。”杨氏族老说道,“其中或许有似你我这般对整件事起了疑的好奇之人,却也有坐在家中对此疑神疑鬼,生怕哪一日自己也被牵连其中之人。”
“如此,便多谢杨老了!”林斐听到这里,也不推辞,低头道谢,有这份名单,作为大理寺官员,可以少行很多弯路了。
“司命判官?”杨氏族老嗤笑了一声,说道,“钦天监里坐着的那个就算了,不过是个傀儡替身罢了!当然,作为替身傀儡,这些年他也得了太多‘德不配位’的好处了。”
“既非真神,却敢冒此之名收取诸多好处,也不知他可消化得了?”杨氏族老说道,“人这一生,有多大本事,就吃多少饭。肚子统共只有那么大,吃的多了,自是会撑的。”
林斐点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之上因常年握笔生出的薄茧,说道:“他当年就是借的中元节成的司命判官,今日又是中元节,听闻今年举棺游行的队伍比往年多的多!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一年中元节举棺游行的队伍亦比往常多了不少,且那传闻又早早传出来了……”
“传闻道今年中元节,地府门开,判官现世。”杨氏族老接过林斐的话茬,瞥了他一眼,“你怀疑有新的司命判官要现世了。”
林斐点头,却又说道:“可我不觉得出现的这位会是那位设计了这些事的司命判官,怕是又一个替身傀儡,且……还是个眼大肚小的极其贪婪之辈!比起钦天监那位,这位新的替身傀儡更是贪婪,胆子也更大,这般一出来就收走了那位设计了这一遭事的‘司命判官’先前蓄起的所有香火!”
这话一出,杨氏族老便是一愣,旋即恍然:“那么多人在翻那些话本子,显然无数人在找那‘司命判官’,冒出来的这位此时出现,显然是欲冒名顶替,窃取他的香火。”
“虽是对这等窃贼小人没什么兴趣,可我等在找真正设计这一切之人,他此时出来冒名顶替,委实为我等横生了无数波折同枝节。”杨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林斐,“你道这小人窃取香火可在那真正设计这一切之人的预料之中?”
“不难猜。”林斐想了想,说道,“若是那真正的司命判官也猜得到的话,那能叫这小人窃取的香火搞不好是能要了他命的存在,是个真正的毒香火!”
“毒香火?”杨氏族老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双目微微眯起,“吃这等香火,引来的不是我等这些想找出那真正的司命判官的寻人之人,就是那疑神疑鬼之人;我等便不提了,若是后者,又怎么可能不带毒?”
那疑神疑鬼之人,谁不怕走那梁衍同露娘的老路?若是如此,又怎么可能让那位司命判官好过?
“就似人若知晓这世间当真有因果轮回的存在的话,那些做了恶事的,怕是头一个就想找到那因果轮回的存在,而后破坏了那所谓的因果轮回,坏了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施恶者自食恶果的规则。他们要的是作孽无报应,行恶肆无忌惮,享受百无禁忌!”杨氏族老喃喃着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向林斐,“竟是你我相谈之间,仿佛已然看穿了那司命判官的种种设计了一般?唔,这等感觉怎的说呢?这个局好似那司命判官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不要紧,甚至有没有这司命判官的存在都不要紧。只要踏入其间,那因果轮回好似自己便会开始了一般。即便是不相干之人,待到事前,稍稍一想便能推测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而后蓦然回首,倏地发现那因果之根早在当初便已种下了。”
林斐点头,想到温明棠大梦一场中提及的那所谓的‘系统’,只觉得这一切就好似有人设计了那个所谓的因果‘系统’一般,人踏进去的那一刻,这所谓的‘系统’就开始运转了。若有这等‘系统’的话,诚如杨氏族老所言,有没有那司命判官都无妨,因为踏入的那一刻,因果已成。
当然,这所谓的‘系统’自是不能同杨氏族老说的,毕竟这同那女孩子的秘密有关。虽说没有这所谓的‘系统’,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有些困难。可面前的老者不是寻常人,显然即便不知晓温明棠大梦一场千年以后的那些事,也已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了。
“突地发现似你我这等人,或者素日里那些真正做事之人遇事时总是习惯去寻所谓的究竟是什么人设计的这个局,以至于遇到这司命判官之事时也下意识的会去找司命判官这个人。如此一想,这等习惯好似也同样桎梏住了我等这些常人眼中的聪明人。再看那日常总念叨神鬼存在,遇事不深想之人面对这等事时,想来都不会去多想,一句‘老天爷自有公道报应’便对此深信不疑了。我等聪明人寻了一圈真相之后,到最后才发现若是用装神弄鬼的说法去解释这些事的话,正是那句‘老天爷自有公道报应’!”杨氏族老说到这里,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司命判官这个局套住了多少人我不知晓,可若是当真有这么个‘司命判官’的存在,设下的局能套住这世间所有人,那些日常总被人嘲讽愚昧,信奉‘老天爷自有公道报应’之人,虽不知为何如此做来,却只一根筋的行那善事,惧报应,不敢乱来的老实人竟是一开始就走了最正确的那条路,连一点弯路都未曾走过。”
“大智若愚,大愚若智。”林斐听到这里,轻笑了一声,说道,“在这个局上,还真能说通!”
“或许也不只是这个局,很多局都是如此。”杨氏族老唏嘘道,“智者也被惯有的聪明迷了眼,走了一圈之后,方才回到了原点。”
“虽是回到原点,愚者却是不知为何当如此做来的,只是老实些。当然,若是老实到底,不走岔一步,不胡乱走那捷径,”林斐说道,“不似刘家村那些村民一般偶尔误入迷途,就这般勤勤恳恳的劳作,大富大贵不定然,却好歹不会遇到这些凭空生出的难事,一辈子知足常乐,勤恳劳作,就这般过去了。”
“十赌九输,那些寻常人更容易赌输!这般勤恳老实踏实一辈子的若无什么意外,那日子过的至少能胜过那些赌输之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林斐说道,“而似杨老这般知晓为何要如此做来,为何不能乱来之人,走起来自是更顺畅,也更知晓遇事时该如何应对。”
“遇到这世道之劫时,那愚者未必能走对,同样也会吃这一劫,可杨老这般走一圈才回到原点之人眼清目明,却多数时候都能避开。”林斐说道,“当然,即便愚者吃了这一劫,可既是世道之劫,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劫,虽吃了这一劫,却总比那些赌输之人好一些的,而多数人所见的‘好’总是同周围多数人相比的,这般虽吃了一劫,却依旧比旁人好一些,也能知足。”
“难怪总说人的品行同能力至少要占上一样,当然,若是两者皆得,自是更好!”杨氏族老唏嘘道,“那有条条框框规矩摆在那里的‘品行’,若是守住本心,不被迷了眼,自不会轻易失去。可那能力之事便不好说了,谁也说不准这世间是不是有比自己更厉害之人,你如此,老夫亦是如此。”
林斐点头,说道:“所以我等能做的便是守住本心,能力之上不要懈怠,而后么,且行且看便是了!”
杨氏族老看着林斐笑了,回看了眼那觥筹交错的宴会,他道:“今日这场生辰宴虽是被逼前来的,于老夫而言是受了委屈的,可遇上了你,这一番攀谈之后,老夫却又觉得所得的弥补远胜于那委屈了!”
“杨老谬赞了!”林斐俯身施礼,再起身时,看那觥筹交错的宴会之上已有人开始离席了,他对杨老说道,“虽收了两份帖子,可我只见到您一人,眼下将要散场了,看来另一人今日是见不到了。”
“或许本也在犹豫观望要不要见你,”杨氏族老说着,看向四周,“到底是田府,他自能听到你我二人的谈话,或许听罢觉得已不消说了。”
林斐点头,说道:“如此,晚辈便告辞了。家母与那位和离夫人一贯关系寻常,当坐不久的,此时该寻晚辈一同离开了!”
“好!”杨氏族老说着,将手背到了身后,“便让你我看看,待那中元之后,那新的司命判官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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