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张爱嘉将一碗冒着热气的咸豆浆推到叶飞面前，“台湾特色，很多人第一次吃不太习惯，但吃惯了会上瘾。”
叶飞低头看去——豆浆呈絮状，里面加了虾米、油条碎、葱花，还有几滴深色的辣油浮在表面。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复杂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炸开：豆浆的醇厚、虾米的咸鲜、油条的酥脆、辣油的刺激，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发酵香气。
“怎么样？”刘家畅盯着他的表情，自己已经大口吃起了烧饼油条。
“很……特别。”叶飞诚实地说，“需要适应，但很有趣。”
“哈哈哈！”刘家畅大笑，“你这个回答很艺术啦！不像有些人，吃一口就皱眉头说‘这是什么怪东西’。”他咬了一大口烧饼，咀嚼了几下咽下去，“食物嘛，跟音乐一样，要多听几次才懂得欣赏。”
这话让叶飞抬起头，认真看了刘家畅一眼。这位以创作批判性歌曲闻名的音乐人，此刻正专心对付手里的早餐，花衬衫的领子歪在一边，几缕头发耷拉在额前，看起来更像一个跑江湖的，而不是什么音乐教父。
张爱嘉吃得慢条斯理。她将烧饼撕成小块，泡进甜豆浆里，然后用筷子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注意到叶飞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我小时候住眷村，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吃。”
“眷村？”叶飞对这个词并不陌生。
“嗯。”张爱嘉点点头，目光看向窗外街道上越来越多的摩托车流，“那时候全村的人好像都认识。早上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做早饭，张家做了馒头会分给李家，李家煮了粥也会端一碗过来。”她的声音轻柔，“那种味道，现在很难找到了。”
刘家畅插话：“爱嘉就是念旧。现在台北变化多快，眷村都拆得差不多了。”他喝了一大口豆浆，喉结滚动，“不过味道嘛……有些东西留下来也好。”
早餐吃到一半，店里的收音机忽然传出一段前奏。叶飞的手顿了顿——那是邓莉君的《小城故事》。
“是莉君姐的歌。”张爱嘉也听出来了，她放下筷子，侧耳倾听。
歌声在嘈杂的早餐店里流淌，竟然奇异地与周围的喧嚣融合在一起。邓莉君甜美圆润的嗓音唱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而店里的人们继续吃着、聊着、忙碌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跟着哼了两句，被她母亲笑着拍了拍头。
“莉君在台湾，是很多人的记忆。”刘家畅忽然说，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不管去哪里，不管什么场合，听到她的歌，都会觉得……嗯，亲切。”
叶飞没有说话。他听着歌声，看着窗外台北的街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骑手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安全帽；路边的手写招牌在雾气中显露出稚拙的字迹：“阿婆铁蛋”、“古早味红茶”、“修皮鞋”；更远处，一栋正在兴建的大楼骨架刺破雾霭，起重机在缓慢转动。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香港的繁华是密集的、垂直的、带着殖民地的混杂与海港的开放；东京的秩序是精细的、分层的、充满现代社会的规整与疏离。而台北……台北像是一锅正在文火慢炖的汤，各种滋味还在相互融合，你能尝出底味是什么，又能品出新加入的食材带来了什么变化。
“在想什么？”张爱嘉问。
叶飞收回目光：“在想……这个地方，应该能拍出很好的镜头。”
刘家畅闻言，挑起眉毛：“取景？”
“《无声的轰鸣》里有一段，男主角回忆童年。”叶飞慢慢地说，“剧本里写的是‘一个潮湿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巷子’。我之前一直在想应该在哪里拍，现在觉得……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
张爱嘉的眼睛亮了：“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些地方。我从小在台北长大，很多巷子我都熟。”
“那就麻烦小嘉....姐了。”叶飞说。
早餐吃完，阿明已经将车开了过来。三人重新上车，这次叶飞主动坐了靠窗的位置。车子驶入台北的街道，雾气正在渐渐散去，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来，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先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刘家畅转过头来，“叶飞，你这次来，除了取景，还有别的计划吧？”
“是想见见一些人。”叶飞坦然道，“电影音乐部分，我想找台湾的音乐人合作。有一些传统的乐器，我希望用新的方式编进去。”
刘家畅的嘴角扬了起来：“这个想法有意思。台北现在有一批年轻人，在搞什么‘新民谣’，把老东西和新东西混在一起玩。虽然有些玩得还不成熟，但想法不错。”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如果你有时间，晚上可以带你去听一场。”
“那太好了。”叶飞说。
车子经过一座天桥时，叶飞看到桥下有个老人正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旧音箱，播放的正是邓莉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老人骑得很慢，歌声随着他的移动在街道上飘荡，经过骑楼下的店铺，经过等红绿灯的行人，经过正在开门的花店。
那画面只是一闪而过，却被叶飞牢牢记住。
张爱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说：“那是‘流动卡拉oK’，台北特有的。有些老人家会骑着车，带着音响，一路唱，一路走。”
“不收费？”叶飞问。
“随喜。”张爱嘉笑了，“你高兴就给十块二十块，不高兴就听个开心。有时候一个下午，他就这样骑遍半个台北。”
叶飞没有说话。他看着窗外，台北的街景在眼前缓缓展开。摩托车流像血液一样在城市的血管里流动，早餐店的蒸汽还在升起，手写招牌在阳光下显露出时间的痕迹，而邓莉君的歌声，仿佛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空气。
车子转进一条林荫道，两侧的榕树气根垂落如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车玻璃上跳动成细碎的光斑。远处，台北101大楼的尖顶刚刚从雾气中完全显露，直指正在变蓝的天空。
“快到了。”阿明说。
叶飞抬起头，看见酒店的门廊在前方出现。而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这座城市更深的巷弄里，飘向了那些尚未被镜头捕捉过的、潮湿而充满生活气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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