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的山路蜿蜒而上,计程车在一条窄窄的岔路口停下。司机转过头来,用带着闽南腔的国语说:“先生,里面车进不去了,要走路进去哦。”
叶飞付了车钱,推门下车。这时候的北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与山间植物的清冽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近乎药香的复杂味道。他顺着司机指的方向望去——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向竹林深处延伸,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绿竹,竹叶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走了约莫三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竹林环绕中,一片铺着木地板的露天平台依山而建。平台边缘没有栏杆,只有几块天然巨石作为边界,再往外就是缓缓倾斜的山坡,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台北盆地的朦胧轮廓。七八张原木茶桌错落摆放,此刻只有最靠外侧的一桌有人。
胡音梦先看见了他。
她从那桌站起身,身上那件棉麻质地的米白色长裙随着动作舒展开来,裙摆宽大,在风中轻轻飘动。裙子上没有任何花纹,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深蓝色的编织腰带,打了个简单的结。她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颈侧,脸上未施粉黛,却有种洗净铅华的清丽。
“阿飞!”她抬起手挥了挥,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很温暖,不带丝毫明星的架子,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叶飞走近时,胡音梦对面的男人也站了起来。
李奥看起来三十出头,身材瘦削,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专注。他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他的站姿有些紧绷,右手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审视。
“叶飞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李奥主动伸出手,声音清朗,普通话标准得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音梦这段时间经常提起你。”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李奥的手干燥有力,握持的时间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幸会。”叶飞微笑道,“胡小姐在电话里说,要带我来台北最好的茶座,看来她没有夸张。”
三人落座。茶桌是整块樟木剖开制成的,表面还保留着天然的纹路,年轮一圈圈向外扩散。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一把紫砂壶,三个白瓷品茗杯,一个竹制的茶则上堆着墨绿色的茶叶,旁边是烧着炭火的小泥炉,炉上的铜壶正冒出缕缕蒸汽。
“这家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胡音梦一边说,一边提起铜壶,先温了温紫砂壶和茶杯。她的动作娴熟流畅,手腕翻转间带着一种从容的韵律,“他年轻时在武夷山学茶,后来回到台湾,找了这片竹林,一待就是二十年。”
沸水冲入壶中,茶叶在壶内翻滚舒展,一股清冽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那不是浓艳的花香,也不是厚重的陈香,而是一种类似于雨后竹林、混合着岩石与青苔气息的幽香。
“这是今年春摘的冻顶乌龙。”胡音梦将第一泡茶汤倾入公道杯,深琥珀色的茶汤在白色瓷器中荡漾,“你尝尝看。”
叶飞端起品茗杯,先闻了闻香气,然后小啜一口。茶汤入口微苦,随即化为甘甜,喉韵绵长,口腔里仿佛有山风掠过。
“好茶。”他由衷地说。
李奥也喝了一口,但他放下杯子后,却问了一个问题:“叶先生觉得,这茶与你在日本喝的玉露相比,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胡音梦看了李奥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但李奥的目光始终落在叶飞脸上。
叶飞没有立即回答。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看着杯壁上挂着的茶汤缓缓流下,过了几秒才说:“玉露追求的是极致的鲜爽,像春天的第一场雨。而这茶……”他又品了一口,“像山间清晨的雾气,你看不清它的全貌,却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
李奥的眉毛微微挑起。他端起茶杯,也仔细地再喝了一口,这次他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睁开:“很妙的比喻。不过叶先生,你觉得这种‘看不清全貌’的美学,是属于东方的特质吗?”
对话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深水区。
胡音梦又为三人斟上第二泡茶,茶汤颜色略淡了些,香气却更加清幽。她轻声插话:“李奥是学哲学的,现在在写艺术评论。他说话总是这样,阿飞你别介意。”
“不会。”叶飞笑了笑,转向李奥,“李奥先生的问题很有意思。我觉得‘留白’、‘含蓄’确实是东方美学的重要特征,但西方艺术中难道没有类似的表现吗?比如莫奈的睡莲,那些模糊的笔触,那些光影的交融——你看不清每一片花瓣的细节,却能感受到整个池塘的生机。”
李奥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但莫奈的模糊是为了捕捉光的变化,是实证的、科学的观察方法。而中国画的留白,是哲学的、形而上的。一个是向外探索自然,一个是向内探寻心灵。这有本质的不同。”
竹叶的沙沙声更响了些。一阵山风吹过,胡音梦的长发被吹起几缕,她抬手拢了拢,那截深蓝色的腰带在风中飘动。
“李奥先生说得对。”叶飞缓缓说,“但我想,艺术发展到今天,东西方的界限或许没有那么分明了。我在创作音乐时,会用古筝的滑音去模仿布鲁斯吉他那种叹息般的音效;在写剧本时,会把西方三幕剧的结构,填充进东方‘起承转合’的节奏里。”他顿了顿,“在我看来,美是可以对话的,而不只是对抗。”
李奥沉默了片刻。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绒布,慢慢地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些学者的专注。重新戴上眼镜后,他说:“叶先生的作品我都看过。包括《半小时漫画中国史》,包括你的歌词,还有最近那部《无声的轰鸣》的剧本片段。”
他的语气变得慎重:“我必须承认,你在融合东西方元素方面做得很聪明。但有时候我会有种感觉——你太知道西方观众想要什么了。你给他们的东方,是经过精心包装的、易于消化的东方。就像这壶茶,主人知道初尝者会喜欢它的香气,所以特意选了香气高扬的春茶。但真正懂茶的人,也许会想喝一口陈年的、滋味更复杂的老茶。”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胡音梦的脸色变了变,她轻轻碰了碰李奥的手肘,但李奥没有理会。
叶飞没有生气。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在琥珀色的茶汤中微微晃动。
“李奥先生,你知道我第一次去日本,和一家唱片公司谈判时,他们问我什么吗?”叶飞抬起眼,“他们问,‘你的音乐里为什么要有古筝?西方听众听不懂这个。’我当时回答说,‘不是要他们听懂,是要他们感受。’”
山风又起,竹叶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像远方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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