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哭声却从身后轰然炸开——
仕林跪在血泊里,双膝被碎石硌得生疼,却像感觉不到。他一手死死攥住许仙的袖口,一手去捂那仍往外冒血的窟窿,指缝间立刻灌满温热。他想喊“爹”,喉咙里却只挤出半截哽咽,便再也发不出声,只剩肩膀一耸一耸,泪珠砸在父亲衣襟,溅成更小的水花。
玲儿伏在许仙腿侧,脸贴着那已渐冷的布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手里还攥着半片被血浸透的汗巾,如今却成了一块吸饱生离死别的红布。她不敢放声,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把呜咽全憋在嗓子眼,于是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纸鸢。
莲儿站得稍远,却哭得更狠。她双手捂住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泪从指缝喷涌,顺着腕子灌进袖口。她一步一退,仿佛只要退得够远,眼前这一幕便可不作数;可脚跟每磕到一块碎石,便又被疼得拉回现实,于是哭得更凶,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三人的哭声叠在一起,高高低低,撕扯着晨风,也撕扯着小白的耳膜。她却像听不见,只把许仙的上半身紧紧箍在怀里,白袍被血染成赤霞,仍一遍遍低唤:“相公......相公......”
许仙的瞳孔已撑不开完整的弧度,却仍固执地追着她的脸。他试着抬手,指节颤得像风中断枝,腕上青筋暴起,却终只抬起寸许,便无力坠落。小白慌忙抓住那只血手,把它按在自己颊边,掌心与掌心贴合的瞬间,她的泪冲开血污,在脸颊晕出一抹残红——像极了新婚夜,他笨拙地替她抹上的那一点胭脂。
许仙的唇角微微扬起,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笑:“对不住啊......娘子......我得先......走一步了......”
“不会的!”小白猛地摇头,泪珠被甩成碎玉,“我不准!你不准!”
她把脸贴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体温渡过去,就能把那渐逝的生息拽回来。可许仙的指尖仍在她掌中一寸寸凉下去,像一截燃到尽头的烛芯,只剩最后一点倔强的微光。
小白垂首,泪珠成串砸在许仙衣襟,溅起的却是更浓的血色。脑中倏然电闪——
“昆仑!仙草!”
她猛地抬头,银发被风撕得猎猎,眸中燃起濒死般的亮,“哪怕是踏平昆仑,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小青——!”嘶喊破喉,带着龙吟的尖啸。
小青哭红的眼尚未阖,闻声已掠至她身侧,尘土被妖风卷起,像一场小型的风暴。姐妹对视,千年默契尽在眸底,小白足尖一点,正要化光而去,忽觉指尖被一缕微若游丝的力道缠住——
那力道轻得像将断的蛛丝,却瞬间勒住她的心。
她回首,许仙不知自哪攒来的残息,枯瘦指节微弯,勾住她指尖,指骨白得几乎透明。
仕林忙俯身托住许仙后背,让他靠在自己臂弯。许仙的胸膛微弱起伏,唇角血珠连成线,却仍是笑:“娘子……别去……”声音轻得像残烛,“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知道……留下……陪我……”
小白腿弯一软,跪扑进他怀里,泪雨滂沱:“相公……相公……”
许仙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动,像写最后的墨迹。袖口微颤,他取出那支伴他二十余年的竹笛——裂纹纵横,被血与岁月染成暗褐。他抬不起臂,只能以腕为桥,把笛子慢慢滚进小白掌中,指尖在笛身停留一瞬,像抚过他们共有的半生。
随后,他眼帘半阖,用仅剩的瞳光指向仕林,又滑向小白——那是一道将熄未熄的期许:让笛声,替他告别。
小白把笛子转交仕林,双手合拢,包住儿子的手,哽咽得发不出声。
仕林跪直身体,以袖匆匆拭去泪,把笛口抵在下唇——指尖发颤,气息却极轻极稳。
竹笛满身裂痕,被仕林以掌心温度捂热,气息送入裂缝的一瞬,竟发出比二十年前更澄澈的音色——像一条自雪山上淌下的春水,一路掠过断桥残雪、掠过柳梢薄雾,把清明初见的烟雨尽数带到众人眼前。
第一缕音符飘出的刹那,晨风忽然柔软。笛声嘶哑,却像一条不肯断的丝线,把二十年光阴一寸寸拉回——
小白恍惚看见那日——自己一身素白立于柳下,伞骨未张;许仙青衫执钗,回眸间眼底盛满西湖水色。曲声未止,她已先信了:原来一生一世,真的可以被一声笛响,浓缩成短短一瞬。
断桥烟雨,纸伞轻张;
西湖水暖,柳下初吻;
雷峰雪压,塔影成双;
沿岸灯火,执手归航。
音符高低错落,像两颗心一路跌跌撞撞,却始终并肩。
嘶哑处,是病榻前的无眠;
高亢处,是劫火里的相望;
尾音颤抖,是此刻血泊里的诀别。
小白俯在许仙胸口,泪珠顺着笛声滚落,砸在他渐渐平静的掌心。
许仙的指尖在笛声里轻轻动了动,像要隔空为妻子拭泪,终究只拂到一缕风。曲声未绝,他眼底最后一点光,定格在她脸上——温柔、歉疚,又带着千般不舍。
玲儿垂下眼,跟着调子轻哼:“君不见,东流水,来时无踪迹,一去无穷已。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何须问,浮生情,原知浮生是梦中,何须问 浮生情,只此浮生是梦中……”
声音低得似怕惊扰谁,却又在风里一路飘远。她忽地懂了——所谓“来时无踪迹,一去无穷已”,便是此刻:曲在,人在;曲终,人散。浮生原来真是一场梦,梦醒后,连叹息都来不及留下。
许仙的指尖在小白发间停住,像要替她把最后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新婚夜,红烛高烧,他掀起盖头,指尖掠过她眉心,那一触,便是一生。
笛声颤抖,他的目光却愈发明亮,映着小白盈眶的泪,像映着两汪碎裂的星河。忽然,他胸口最后一阵起伏——血不再喷涌,只剩几缕暗红顺着衣褶缓缓爬行,像不肯离去的晚霞。
此刻的许仙,心血已枯,体内最后一丝温度被死亡一点点抽离。他浑身打着冷战,唇齿苍白如纸,铁青的唇瓣微微开合,像风中颤抖的枯叶,发出细碎而断续的气音:“娘子……浮生如梦……百年……如露……我……”
话音未落,他眉心猛地一蹙,仿佛被无形的疼痛攫住。颊边那最后一抹淡红,也在瞬间褪去,像夕阳被夜色吞没,再无光亮。胸口那曾汹涌不止的鲜血,此刻竟悄然止息——不是得救,而是流尽,是生命之泉彻底干涸。
小白死死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坠落。她俯身贴近他耳侧,声音哽咽却温柔得如同初见时的低语:“相公……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情——无穷无已——”
许仙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随后归于静止。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被泪光一映,竟像当年洞房花烛下,他偷偷凑到她耳边,说的第一句悄悄话——
“无穷……无已……”
“无穷……无已……”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终至无声。那只曾温柔抚过她额头的手,随着最后一声无声的叹息,悄然垂下——
像一片秋叶,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枝头;
像一缕晨露,终究抵不过日出的召唤。
小白没有哭出声,只是将那只手紧紧握在掌心,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最后的温度。
“相公——!”
笛声骤停,天地失声。
小白这一声喊,像把喉咙撕成两半,凄厉得盖过断笛残音。她扑倒在许仙胸前,墨发轰然散开,绸缎似的铺了满地,却被血泊染成暗红。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他面上,冲开血污,溅起细碎的红星;她十指死死扣住他衣襟,骨节绷得青白,仿佛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把飘远的魂魄拽回人间。
仕林跪在另一侧,双臂环着父亲冰冷的肩,额头抵在他胸口。他哭不出声,只剩喉咙里幼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耸动,像被巨浪一次次拍下。背脊弯成拉满的弓,随时会“啪”一声断裂;泪模糊了视线,他却不敢抬手擦——怕一擦,就真得要承认怀里的人再也醒不过来。
玲儿与莲儿伏在仕林身后,一个抱住他颤抖的腰,一个攥住许仙垂落的袖,哭声绞在一起,撕成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人牢牢缚进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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