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后在暖阁里翻阅奏章,提笔的间隙,看到旁侧的沈宜珠正捧着一本书发呆,便淡淡道:“你这两日是怎么了?老这么心不在焉的。
“皇上那边,你去了吗?这都入宫多久了,你去过紫宸殿几次?”
沈宜珠垂下头来:“昨日才去过,但皇上这几日很忙,不断有臣子入宫禀事,珠儿也不敢多加打扰。”
沈太后轻哂:“你呀,平日在别的事上倒是机灵,一到这关键时候,就成了呆头鹅。
“皇上越是忙,不就越是你表现的时刻吗?你应该留下来为皇上温茶暖汤,红袖添香,怎么能反而走开呢?
“后宫的女人就是树上盘着的菟丝花,而皇上就是这棵树,你不使出你的温柔小意缠住他,还指望他会来缠住你不成?”
沈宜珠攥着手里的书本,十指在上方游移。“可是我们沈家本就为皇上所猜忌,珠儿便是这样去做了,皇上真的会由我们牵着鼻子走吗?”
“为什么不?”沈太后把笔放下来,“你以为他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们沈家手上长着好几个衙司,我们想借他的光,让你做皇后,他未必不想借我们沈家的势,为自己捞些好处?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还在皇后位上,他想动用到这几个衙门的时候,我们沈家总会卖他面子不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沉下脸色:“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呀!昨日内务府送到御膳房来的海货,你挑两样炖些汤出来,给皇上送去。”
沈宜珠抿唇站起来,称是走了出去。
迈出了门槛,回头一看,已经走出了沈太后的视野,她便把脚步慢下来。
然后在栏杆上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看起来。
纸上是她哥哥沈黎的字迹,列的是一些近日京城街头的传言。
那日在宫里听到皇帝面对着沈太后吐出“端王之死”,不但沈黎为此感到迷惑,这四个字更是萦绕在沈宜珠心头挥之不去。
二人的对话没头没脑,但兄妹俩直觉与街头的传闻有关,于是沈宜珠便托沈黎回去打听,今日一早送了这张纸进来。
纸上说,街头传言不但当年落水之事另有蹊跷,这两日更有新的猜测,说是大皇子还活着。
大皇子还活着,却不回来,这是为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月棠当初一样,因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出现。
如果堂堂大皇子也死因有异,那这背后的阴谋……
沈宜珠这半日下来,身子都是冷的。
沈家作为沈太后的娘家,四皇子的母族,与皇帝之间的利益之争,她心知肚明。
她本以为这就已经够让人如履薄冰,倘若这背后还另有阴谋……
端王之死!
当初月棠被那么多人围杀,就已经够骇人听闻。
端王的死因也另有说法?
端王可是和先帝死在同一天夜里,也是死在同一处!
如果端王的死不简单,那先帝……
沈宜珠心底发寒。
姑母想让四皇子争皇位,她愿意尽绵薄之力,帮他们母子,也帮沈家。
因为都是皇子,这皇帝你当得,我也当得,各凭本事较量到最后,得道者胜出,无可厚非。
但如果这皇位是要踩踏着无辜之人的尸骨上位,是建立在阴谋的基础之上,那这就是条险路。
如果落水之事的确有别的说法,那皇帝就得位不正,而沈太后看起来似乎对皇帝的为人已经有所了解,到目前为止,却没有因为落水之事有什么动作,这就意味着沈太后恐怕也是阴谋的操纵者。
他们两厢斗法,失去底线,最后就是大家都走独木桥,必然会有一个掉落桥下。
那结果就是万劫不复!
沈家合族数十口人,一个生还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和沈黎这些沈家的小辈,对上一辈这些阴谋全然不知,极有可能就是最后稀里糊涂地上了断头台!
值吗?
她揪着自己的心口。
她自幼读书习字,谈不上莫大的抱负,但对这人世间总还有许多的眷恋,对未来漫长的人生还有美好的期望。
一旦沈太后母子落败,他就得跟着沈家为他们陪葬!
“沈小姐。”
宫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明明很轻,但又像炸雷一样,惊得她蓦地一震。
宫女朝她递过来一封帖子:“永嘉郡主府上的女使送进来一封帖子,说是郡主府上的兰花需要打理,请沈小姐看何时有空,过府一叙。”
“郡主……”
沈宜珠满脸意外地站起来,接了她手上的帖子,仔细看了看之后,沉默下来。
上次去端王府,在月棠面前碰了个壁,让她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此后也不敢再妄想与月棠交往。
没想到她竟然还会主动邀请自己去做客……
这是为什么呢?
再看看帖子上,说的是请她过府传授养兰的知识,可是那日在看到兰花的时候,月棠一眼看出不俗,还颇懂品鉴之道,可见她是行家,不会为这两盆花而如此。
迟疑了一下,又想到后来穆晁到内务府闹事,自己还曾帮月棠掩护过,凭她的为人,无论如何也不该为难自己才是。
便拿着这帖子,又回到了殿里。
“姑母,”沈宜珠把帖子交给沈太后,“郡主请我到王府去做客。”
沈太后眉头一动,看完了帖子,眼里布满了狐疑:“她这个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她对我有戒心,用不到沈家人的时候,绝不会上门来找。
“今天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沈宜珠道:“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够驳了郡主的面子呀。”
沈太后睨着她:“看来还没死心,指望她能接纳你呢。
“那你就去吧。
“她那个端王府也是铜墙铁壁,没几个人能进得去,你怕是除靖阳王府以外的头一个了。
“去看看她什么用意也好。”
沈宜珠站起来:“谢姑母恩准。”
……
月棠在院子里练剑,大汗淋漓之时,紫霞说沈小姐来了。
她把剑势收回,一扭头就看到了廊下的沈宜珠。
“沈小姐。”
她笑笑的把剑抛给了霍纭,接过帕子擦了擦汗,然后走过来。
午后日光偏斜时分,沈宜珠的轿子就到了端王府。
一路上她忐忐忑忑,以为月棠会像上回那般,风华绝代地在殿堂里招待她。
没想到兰琴竟把她带到了这里,穿着窄身裙服的月棠一招一式都是凌厉的气势,举手投足光芒四射。
沈宜珠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耀眼的女子,她看呆了。
一直到月棠停在她面前,才回过神来,把热辣的脸垂下去:“拜见郡主。”
想她往日总被人夸赞仪态万千,可真正无论何时何地自在潇洒的却是眼前这位郡主,而自己在她的面前屡屡失态,高下立见了。
“屋里去坐吧。”
月棠就着太监端过来的铜盆,把手洗了,然后吩咐紫霞:“请沈小姐到暖阁里吃茶。”
紫霞称是,将沈宜珠引到就近一座精致院落坐下。两盆兰花就放置在一左一右的茶几之上,茶点端上来后,月棠也更了衣过来了。
“沈小姐觉得这两盆兰花怎么样?”月棠笑微微地望着她。
沈宜珠实在摸不清楚她的用意,索性放弃了话术,老实回答道:“倘或是王气滋养,小女只觉得,这兰花比起当初送过来时,更为茁壮美妙了。也不知郡主看着如何?”
月棠笑一笑,落在兰花上的目光深深:“刚来那些日子,我把它们放在帘栊下。
“可是没过多久,竟然有了黄叶。
“于是我把它们挪到了窗户下,数日之后,黄叶枯萎了,但没有变黄的叶子更加油绿,甚至还长了两颗新芽。
“可见,任何事物都应该找到适合它的位置。”
说着她把目光挪到沈宜珠身上,说道:“就像沈小姐你,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怎么我觉得反而不如未进宫时那般光彩夺目了?”
沈宜珠不觉挺了挺腰身。
她就知道这一趟不会那么简单,再一想月棠素来行事利落,不兜圈子,便道:“前几日家母偶感风寒,小女近来确实有些挂念母亲。
“到底还是家里自由自在,可惜姑母对我恩重如山,她的话我又不能不遵从。”
她顺着月棠的话往下说,同时又绕回了上次被月棠拒绝过的话题,如此既表示听懂了月棠意有所指,又还要拿捏月棠一把,帮她解决要被推去做皇后的难题。
月棠笑了笑:“那么沈小姐觉得你的自由,值多少?”
沈宜珠微顿,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抿抿唇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
她的自由值多少?
这问话听起来犀利,但深究起来,难道不是在跟她谈条件的意思吗?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说:“就看郡主要办的事有多重。郡主的事情越重要,那么小女的自由也就越值钱!您说呢?!”
月棠听到这话,忍不住把侧对着她的身子转过来,细细地打量着她。
这一轮太极打下来,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上次沈宜珠有求于月棠,透露了自己不愿意去当皇后的想法,却被月棠以双方立场不同为由拒绝了。
这两日得知沈太后与皇帝权力相争之下,还可能涉及有关端王之死的阴谋。
沈宜珠原本心下就更绝望了。
她知道除了月棠之外,不可能再有人帮她摆脱这个困境,原来他们之间不仅隔着皇权地位的问题,还有月棠对王父之死的复仇。
可月棠抛出的问话,明确表示她可以帮助沈宜珠恢复自由。
而同时她又表明,沈宜珠必须有所付出。
作为世家出身的小姐,她能够很快地领会月棠的意思,这不奇怪。
但她在很快领会意思之后,还能快速做出选择,这就不简单了。
月棠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小姐这般聪慧,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知道皇城司早在先帝在世时就已被允诺由我端王府掌管。
“如今虽说还牵涉到子嗣问题,未能由我端王府亲自掌控,但我端王府对皇城司也有监管职责。
“近日我问了问衙门里的情况,得知如今偌大一个皇城司衙门,竟然只负责城内秩序,其原本最重要的职责,即皇城巡防,完全不在其职责范围内了。
“这是不合章程的。”
月棠顺手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茶水,“高祖皇帝在设立皇城司之初,赋予它的最大使命就是为皇室效劳。
“如今沦为一个普通的巡检衙门,这不是浪费了吗?”
沈宜珠听到这里,接着说道:“郡主的意思是,想要恢复皇城司巡视皇城的职权?”
“没错。”月棠微微挑眉,“以恢复皇城司这一职权,来换取沈小姐的自由,你觉得值不值?”
沈宜珠胸口起伏,上前一步:“可是这是朝堂上的事……这皇城司的上司,不是枢密院吗?
“郡主为何不直接找王爷商量?”
她没有想到是如此重要之事。
皇城司在端王去世之前,一直是在端王府手上的。
但王府当初遭遇那样的变故,在褚家背后各种操作之下,又把皇城司的权柄交给了突然上位的杜家。
总归临时交差的杜家不如皇帝自己的人牢靠。但那个时候的皇帝刚刚上位,也根本没有多少话语权。
巡视皇城的职责就这样在穆昶的主张下交给了皇城禁军营。
当然,当时这么决定还有一层原因是,杜家是晏北的亲戚,晏北被先帝授统兵与调兵权于一身,若再把巡视皇城的职责交给杜家,的确是有隐患的。
如今杜家已经倒了,皇城司也已经有窦允担任,月棠提出这个请求,倒也无可厚非。
“枢密院对皇城司也只有监管之权,实际上有决定权力的是皇上。”月棠望着她,“但如今宫中有两位主事之人,要达成这个目的,必须两边都同意。”
沈宜珠恍然:“所以,郡主是想让我说服姑母?”
说完她很快又道:“可即便姑母答应,郡主能确定皇上那边会爽快答应吗?”
“此事我另有主张。”月棠望着她,“沈小姐只需告诉我,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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