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购项目进入后期。
作为光勋科技的首席法律代理,庄眠必须出席反垄断审查的监管听证会。
听证会前一周,晚上八点在律所内部模拟法庭。
庄眠带领团队进行第三次模拟听证,凌朗扮演审查官,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庄律师,你们声称并购不会实质减少竞争,依据是打算剥离波兰工厂。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数据,该工厂的电池产能只占科恩集团的11.9%。这点比例真的能弥补市场集中度的提升吗?”
听到问题,庄眠神色不变,似乎并不准备回答。
只有坐在观察席的邱揽月做手势:“停。”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她。
“凌律师,你刚才引用的波兰工厂产能占比数据,在正式提交的文件里并没有出现。这是我们从第三方渠道获得的敏感性分析数据,按保密级别,只有项目核心成员知道。”
邱揽月走到台前,翻开手中的文件,诘问凌朗:“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甫一落下,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凌朗脸色白了两个度,没多久便恢复镇定:“邱律,我作为团队资深成员,有权限接触这类内部数据。况且,现在既然是模拟听证,我觉得应该尽可能贴近真实的场景。”
“有权限不代表可以随意使用。”邱揽月说,“在模拟环节用非公开数据来质询团队,本身就有问题。”
她将手上的文件放在台上,偏头看向庄眠:“庄律师,我认为需要对团队的数据接触权限进行重新审计。”
邱揽月话语落下的刹那,庄眠敏锐地捕捉到凌朗眼眸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敛眸,平静道:“邱律师说得对。明天我会请It部门调取过去一个月所有项目文件的访问日志。”
邱揽月与庄眠视线交接一秒,了然于心,遂扬声吩咐:“模拟继续。”
……
会议结束后,凌朗在走廊拦住庄眠。
“庄律,刚刚邱律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大家想把案子做好,用真实数据模拟不是很正常吗?”
天花板的灯光自头顶倾洒,在庄眠面容投出明艳智感的光泽,她的眉眼清绝,神情淡得像深不可测的湖泊。
“凌律师,你在浦华八年了?”
“是,八年四个月。”
“那应该很清楚我们的保密协议。”庄眠直视他,眼神平静有力,“什么样的行为会触发内部调查,什么样的调查结果会让人永远离开这个行业。”
“我明白。”被她盯着,凌朗的脊背莫名渗出一层冷汗。他低下头,躲避目光对视,“是我考虑不周。”
“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庄眠没再多说,转身往电梯口走。
踏进轿厢里,电梯门缓慢合上。庄眠的手机震动,是上次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初步报告已经发加密邮箱。过去六周,凌朗和任栋梁有十六次非正常时段通话,其中四次超半小时。另,他上个月的个人账户收到一笔来自海外壳公司的汇款,金额50万美元,备注咨询服务费。”
证据链开始闭合。
但庄眠没有立刻行动。
时机还没到,听证会在即,临阵换将是大忌。而且露馅的内鬼,有时比隐藏的内鬼更有用。
她回复:“继续监控。我需要知道他们下一次接触的具体时间和内容。”
电梯到达b2层,庄眠从电梯出来,走向停车位。
手机再次响起震动,这次是任栋梁。
“庄律师,听说你们模拟听证不太顺利啊?我这边刚和委员会的前委员吃过饭,拿到一些内部消息。要不要聊聊?肯定对你们下周的听证有帮助。”
“任律师真热心。”庄眠拉开车门,弯腰坐进驾驶座,边系上安全带边说,“不过,模拟中出现问题很正常。你说的内部消息,倘若是合规渠道获得的,可以直接发给风控委员会报备,他们会评估是否需要同步给项目组。”
电话那头沉默少顷。
“你不累吗?”任栋梁笑了,“每时每刻都防着所有人。作为前辈,我再教你一招,混职场,有时候需要适当接受别人的好意。”
“我接受好意。”庄眠单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但只接受阳光下的好意。任律师,你说呢?”
挂断电话。
庄眠正欲启动引擎,手机又响起铃声,看清来电显示【老公】,她弯唇笑着接通。
此刻,城市另一头,任栋梁站在自家别墅的露台上,手里拿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
他问电话那端的托马斯:“怎么样?”
“都安排好了。听证会那天,我们会有人在场外接应。只要庄眠在台上出现任何失误,相关的分析报告会立刻出现在所有主要财经媒体的邮箱里。”
“我知道了。”任栋梁摇晃着酒杯,抬手抿了口,举目眺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
风暴眼的中心,气压正在急剧下降。
三天后的欧盟反垄断听证会,便是这场战争的决战。
*
人间四月,芳菲满天。
月中,庄眠到布鲁塞尔参加听证会。再过几天,谢沉屿会飞西欧处理公务,届时他来了,她工作也告一段落。
两人又可以在比利时约会了。
听证会前夜,布鲁塞尔大广场附近的酒店行政套房内。
窗外是雨雾中的哥特式建筑尖顶,广场上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泛着幽暗的光线。
套房的书桌上堆满文件,左侧是明天听证会要用的最终版抗辩材料,整整三册,右侧是一份单薄却致命的文件夹。
庄眠漂亮白皙的手指翻阅资料,资金流向图映入她眼底。从凌朗个人账户汇入柏林的商业咨询公司,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任栋梁的朋友。
一目十行扫过,她翻过下一页。通话记录分析显示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凌朗和柏林的加密号码有三次通话。
技术团队截取到某段录音片段:“……她准备了备用方案……对,如果波兰工厂剥离被质疑,她会提出技术授权共享……具体条款在修订版附录八……”
这是昨天下午,她和核心团队闭门开会讨论的内容。
思忖几秒钟,庄眠拿起手机,拨通了上司苏澜的电话。
“澜姐,我需要启动紧急程序。”庄眠字句清晰道,“根据风控委员会授权条款第9.3条,项目负责人确认存在重大泄密风险且时间紧迫时,可以单方面暂停特定人员的项目权限。”
“确定吗?”苏澜的声音从听筒传出,透着两分担忧,“听证会前十二小时暂停团队核心成员的权限会引发质疑,如果没有足够证据……”
“证据链完整。”庄眠有条不紊说,“我已经发到你加密邮箱,包括资金流向、通话记录、以及昨晚他试图用伪装的U盘拷贝文件的监控录像。”
沉默了会儿。
苏澜答复:“嗯。我会立刻联系分所主任,请他配合执行。同时,你需要正式签署一份权限暂停声明,准备好回来后接受管委会的质询。”
“我知道。”庄眠望着窗上蜿蜒的水流,没任何退缩。
不带内鬼上战场,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团队其他人负责。
通话结束,庄眠坐在书桌前,在电子版《声明》上签下名字,确认单方面暂停权限。
没多久,手机便响起震动。
是凌朗。
“庄律师,抱歉这么晚打扰。明天听证会上关于市场定义的论述,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强化一下?我整理了一些补充案例,现在拿过去给你看看?”
“不用了。”庄眠说,“你好好休息。”
“可是……”
“凌朗。”庄眠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嗓音极其冷静,令人心颤,“你记不记得,入职培训时风控总监说过一句话‘在这个行业,你可以输掉案子,但不能输掉底线’。”
对面登时一片死寂。
须臾,凌朗拔高音量,声线都变了调:“庄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你被暂停接触项目资料。酒店安保人员会在三分钟后,到你房间取回所有纸质和电子文件。明天,你不用去听证会了。”
“你没有这个权利——”
“我有。”庄眠打断他,语速不疾不徐,“基于你最近的行为,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你违反保密协议和职业道德准则。正式通知和证据副本已经同步发送给管委会、风控委员会和分所。凌律师,现在你需要考虑的,不是明天的听证会,而是你的律师执照还能保留多久。”
“……”
凌朗心惊胆战,猛地挂断电话。
*
与此同时,布鲁塞尔的餐厅内。
餐厅由十八世纪老建筑改造而成,墙壁挂着厚重复古的油画,任栋梁正同三位欧洲的竞争法律师共进晚餐。
“所以明天的听证会,关键还在市场定义上。”说话的是前欧盟竞争委员会官员、现某顶级律所合伙人,“如果能把相关市场界定得足够宽,你们的并购就不具有反竞争性。”
任栋梁切着盘中的鳕鱼,腔调做派十足:“这不就是我们那位年轻同事的弱点嘛。她太执着于技术细节,忽略政治层面的考量。欧盟眼下对新能源领域的保护主义情绪,她没吃透。”
另一位德国律师开口:“我听说她准备了非常详尽的定量分析,连产能利用率的季节性波动都建模了?”
“过于学究气了。”任栋梁摇头,“听证会上,委员们想听的是这笔交易如何有利于欧洲绿色转型的故事,而不是一堆回归分析结果。”
他举起酒杯,与大家碰杯:“不过也能理解。年轻律师嘛,总相信数据能解决一切。”
众人闻言纷纷哈哈大笑,继续谈论着庄眠,有评判她外表的,也有嘲讽她学生思维,或是太过于理想主义……
酒过三巡,任栋梁的手机亮了又亮,他余光瞥一眼屏幕,发现是凌朗的紧急号码。
“抱歉,接个电话。”他起身离开餐桌。
电话刚接通,耳畔便炸响凌朗绝望的声音:“任律师!庄眠把我踢出局了!她拿到了所有证据,刚刚还叫安保收走我全部文件!”
任栋梁脸的笑容顷刻间消失。
“冷静。”他压着嗓音,询问,“什么证据?”
“资金流向,通话记录,还有昨晚我拷贝文件的监控,她全知道了!”凌朗浑身都在颤抖,“她说已经上报了管委会,我的执照恐怕……”
“闭嘴!”任栋梁语调冰冷,尽可能镇定,“听着,你现在立马去做三件事。第一,删除手机里所有跟我有关的记录。第二,订最早一班飞机离开布鲁塞尔,去苏黎世,我那边有朋友会接应你。第三——”
他稍作停顿,眸子漫上鱼死网破的狠厉:“去庄眠房间。”
“什、什么?”
“她现在肯定在准备最终材料。”任栋梁说,“你想办法进去,把水泼在她笔记本电脑上。不用偷,制造一场意外就行。只要她明天的电子文件出问题,听证会就必须延期。一延期,我们就有时间运作。”
听筒里传来发抖的呼吸声:“可是安保……”
“我会处理。”任栋梁看了眼手表,“十五分钟后,酒店消防警报会不小心响动,那是你的机会,做完直接去机场。”
安排完凌朗,任栋梁立即拨通另一个号码,眼神阴沉如渊。
“启动b计划。对,现在。另外,联系我们在《金融时报》的那个记者,把之前准备好的爆料材料发出去,标题要够响亮,譬如中国顶级律所内斗,百亿并购案面临流产。”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任栋梁压着怒火。
“庄眠的先生是盛瑞银行的总裁,也就是谢家太子爷。借记者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报庄眠的新闻。”
“什么?!”任栋梁惊骇不已。
许久缓过来,才说:“那就换一个人,总有记者要流量不要命。”
计划被打乱了。
庄眠比他预想的更果决、更迅速,但没关系,只要听证会无法如期举行,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
窗外的雨越发越大,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
整理完最后一点资料,庄眠没有急着去洗澡,她翻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消息。
谢沉屿:「打个电话」
庄眠立刻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
“准备好了?”谢沉屿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性感的磁沉。
“嗯,都安排妥当了。”庄眠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你还不睡吗?”
谢沉屿懒散道:“我们家庄律师还在布鲁塞尔前线奋战,我怎么敢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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