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傅站在门口。
他一身暗紫色寿字纹锦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老眼，此刻正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夜色下，周太傅静静站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兄弟俩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父亲。”
周景明朝父亲行礼，缓缓地松开了揪着弟弟衣领的手，退后一步。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老人恭敬垂下头。
纵然他对弟弟有万般怒火，但是站在父亲面前，不得不低头。
周太傅站着一动不动，给周景明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而周景运则是碰到了救星。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走到父亲的身边，脸上是那副常见的孝顺温良。
他轻声问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下了朝，就赶紧去休息吧。晚上露水重。伤风了不好。”
周太傅没有理会自己的三儿子，而是望向自己风尘仆仆的大儿子。
“很好，老大，你很好。”
周太傅缓缓开口。
他看似在表扬人。
周景明的心弦却绷了起来。
他知道父亲说话越温柔，便代表着越愤怒。
“周大将军！你很好啊，一回到京城就在自己家里动起了刀兵，这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周家的笑话吗？或者说你是嫌弃你老父亲活得太长了，想把我气死？啊？”周太傅冷笑道。
周景明猛地抬起头，那张刚毅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自幼教导我们，要胸怀正义，为人处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可是老三他……”
“我知道。”
周太傅淡淡地打断了他。
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周景明的心却瞬间如被狼牙棒重击一般。
“您知道？”周景明不敢置信。
在他的潜意识里，父亲是被蒙骗的，是无辜的。
“老大，你以为没有我的点头，老三敢做这样的事情吗？他的胆子虽然很大，但是没有你大。不过虽然他的心眼很小，但是心中装着我。所以我对老三很满意，所以我让老三做这件事情。”
周太傅语气平淡，但是透露着掌控一切的冷酷。
周景明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一直认为是老三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所以拿自己的亲生儿女来献祭老父亲，没有想到这一切是老父亲自己安排的。
难道子女在他的心中只是药材？
或者说只是耗材。
“为什么？”周景明问道。
其实他对老父亲有所怀疑，只是不愿意去深究。
现在不得不面对了。
掩耳盗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为什么？”周太傅反问。
“景明啊景明，你在边关待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这京城，这朝堂，究竟是什么地方。”
周太傅走上前一步，站在门口中央。
他伸手指着不远处成群的府邸建筑。
“这里，是权力的斗兽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周家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不是你那点军功，不是景运那点小聪明，靠的是我！”
周太傅的声音陡然拔高。
“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周家便能屹立不倒一日！太子殿下需要我的扶持，皇上需要我的操持。只要我还活着，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不敢轻举妄动！你那镇北大营的粮草军饷，才能安安稳稳地送到你的手上！”
这段话说完，附近所有的家丁侍卫都散开了。
“可我若死了呢？”他猛地回头，那双老眼之中，迸发出骇人的寒光。
周景明被看得抖了一下身子。
他对这位父亲还是带着一丝恐惧。
“树倒猢狲散！那些平日里对我们摇尾乞怜的狗，会第一时间扑上来，将我们撕得粉碎！到那时，你周景明，嘿嘿，周大将军，一手握兵权，麾下十万精兵猛将，那又如何？你没有粮草，你的兵权随时会被夺走。我周家百年基业就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分崩离析。这还算是好的，暗中的敌人还会用力地踩上几脚，把我们踩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周太傅说的话和周景运说的话意思差不多。
但是从周太傅的嘴里说出来，更为冷酷。
周景明想要反驳，想拿反驳周景运的话来反驳父亲，可是他居然说不出口。
无论事实是什么，无论有什么苦衷，真相都是周太傅要牺牲自己亲孙子亲孙女的性命。
“可那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是您的血脉！”周景明嘶吼道。
他额头上青筋暴露。
显然极为愤怒。
“血脉？老三还年轻，林氏也还能生。牺牲两个，换来整个家族数十年的安稳与荣耀，这笔账，划算得很。”
“本朝开朝以来，告老还乡的高官为数不少，就算有人在政敌打压之下退出朝堂，那只不过是意味着他的官场生涯结束，他本人在老家依旧可以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哪像您说的这样，危在旦夕。恐怕您不是为了周家的家族命运，而是为了您自己的权势。”周景明大声道。
周太傅气得浑身发抖。
“混账东西，你这么跟你的老父亲说话？”
“我看您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我糊涂？”周太傅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悲悯。
“不，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疯了的，是你。是你被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蒙蔽了双眼。”
他看着自己这个刚正不阿的长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景明，我最后再告诫你一次。此事，是我周家的家事，更是我这个一家之主做出的决定。你若敢插手，若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半个字，我周家，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若是觉得我命太长，若是觉得我十恶不赦，现在就去找皇上，去告发我，大门敞着，你走吧。”
周景明颓然坐在地上。铠甲碰得哗啦啦响。
双目赤红，落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一边是父子亲情与家族的兴衰，另外一边是两条无辜的生命，和他坚守半生的伦理道德。
周大将军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从不皱眉。
但是，面对这两难的境地，他不知所措，痛苦挣扎。
周太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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